我的广播情缘

车前子

        有人说，想回却回不了的是故乡，想忘却又忘不掉的是过往。在我的记忆里，故乡跟那些美丽的童年时光是生长在一起的。人到中年，年龄渐长、心态渐老，近乡情怯、伤怀恋旧的情绪也日见增长。每当怀乡之时，牵引我回到过去的，总是一路相伴走来、近四十年未曾相弃的无线电波。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小的时候，也正是农村物质、文化生活都极其匮乏的时候。对小孩子来说，学习之余，女孩子跳跳皮筋、踢踢毽子，男孩子打打杀杀、跑跑闹闹，就算是惯常的文娱活动了。哪天晚上要是村里能放上一场露天电影，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有戏看就更加的奢侈，那几乎是得到了过年的时候才有可能享受到的精神大餐。听广播，就成了许多象我一样的乡下孩子最主要的精神文化生活。所以有人说，我们这些七零后是听着广播成长起来的一代——通过广播，认识社会、了解世界；通过广播，获取知识、消磨时光；也是通过广播，我才知道了大山外的世界是何其精彩，并由此从那个小山村走到山外的世界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拥有一台收音机，对于刚刚实行大包干的许多农民家庭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好在80年代初期的时候广播网络还比较健全，家家户户“公社的喇叭墙上挂”，所以在许多农家，在置办得起收音机前，多数靠听喇叭打发漫漫长夜。我与广播的结缘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记忆里那时每天吃过晚饭，天刚刚黑下来，正是喇叭里播放评书的时间。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几乎无一例外都守在喇叭下面听广播。最壮观的是播评书《杨家将》的时候，整个村里家家传出的都是刘兰芳高亢生动的声音。象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即便再调皮，也会安安静静地竖着耳朵把评书听完，才跑出家门，一边吵吵嚷嚷地学着刚才评书里的腔调，一边开始一天中在夜色里的游戏和疯闹。我小时候胆子小，算是同龄孩子里较安静的一个，打打闹闹不是强项，所以对广播更加情有独钟。除了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杨家将》，现在还能记起的还有《岳飞传》、《三国演义》、《海啸》，以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记得当时播《平凡的世界》的播音员是张家声，他的声音很特别，音色柔而美，节奏轻而缓，抑扬顿挫更是异于常人，听起来急不躁、娓娓道来，我印象极其深刻。此外还有许多广播剧、电影录音剪辑，等等。那时候，除了听广播，孩子们喜欢的还有小人书，但是一本小人书要几毛钱，而且还要到五六里外镇上的书店里去买，算得上高成本。所以，小人书多半是传看，谁家里买一本，往往你传我、我传你，这样传下去，直到传到破得没法再看。就是因为成本的原因吧，听广播就成了那个年代农村孩子获取信息最主要的渠道。
       1982年，爷爷卖了儿子们给的养老的粮食，加上一些积蓄，托我当时在招远百货大楼工作的姨父帮忙买了一台收音机，那种当年最时兴的木盒子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爷爷奶奶都叫它“戏匣子”，我隐约记得好像是“东方红”牌的。作为爷爷奶奶最小的、也是最疼爱的一个孙子，我上高中之前几乎常年在在爷爷奶奶家吃住，是爷爷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所以，至今我仍保留着许多关于爷爷奶奶的温暖记忆，其中，很重要的一段，便是与爷爷一起听收音机的时光。爷爷嗜酒如命，每天中午都会在外面喝得“醉马天堂”（奶奶的话）的回来，鞋一甩，上了炕，支楞着腿，斜靠在卷起来的被窝上，逗弄我玩。爷爷喝了酒爱说话，天南海北的说，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他是个老党员，据说是因为三代贫农，家庭成分格外好所以被吸收进了党组织。他一生古道心肠、爱管闲事，村子里谁家孩子不孝顺了、兄弟吵架了、孩子大了要分家，都会找他调停；谁家办喜事白事，甚至来了重要客人，都会找他帮忙陪客，加上能说会道，好交友、好喝一口，因此酒局特别多。喝了酒之后，他就会把这些天见识的那些家工里短都絮叨一遍，逮着谁和谁说，不厌其烦地说。奶奶没文化，也看不惯他老喝酒，总不待见他；我父母这一辈又忙，难得有时间听他讲；就我那时年少无事，又总在膝前围绕，于是成了他倾诉的对象。许多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了，但他还是讲得饶有兴味。我总是边玩我自己的边听他讲，反正也不需要回应，都是他一个人讲。讲累了，他会靠在被窝上迷糊一会儿，醒来后，一般是下午两三点了，就会让我打开收音机，开始听戏，京剧、吕剧，还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戏，我那时候因为听不懂所以最烦听戏，但看着他眯缝着眼，摇头晃脑的打着拍子，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觉得也蛮有意思，就总能耐着性子熬下去。听得久了，虽仍无多大兴趣，倒是多多少少了解了不少的戏剧知识。到了四点半左右，就到了我的节目时间了。记得先是《每日相声》，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节目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逐渐认识了马三立、刘保瑞、侯保林等相声大师，对他们经典的段子，象《逗你玩》、《扔靴子》、《报菜名》、《猜谜语》、《卖布头》等简直到了久听成诵的地步。我至今记得有一次爷爷问我，远看是灯笼，近看是净窟窿，是什么东西？我想啊想也猜不到，最后爷爷告诉是破灯笼，我恍然大悟，然后爷爷告诉我是从相声里学的。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烂俗的脑筋急转弯，所以当时下意识里感觉相声可真是太逗、太哏了！于是乎就此迷上了相声。后来，真听到了《猜谜语》，而且听了很多次，仍百听不厌，学了不少脑筋急转弯式的谜语。然后是《星星火炬》，应该是面对学龄后少年的节目；然后是“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嗒滴嗒，嗒滴嗒，滴嗒！”，是面对学龄前幼儿的《小喇叭》栏目。这两个少儿节目，就象我的小伙伴，陪伴我一天天长大。最难忘的是会讲故事的孙敬修老爷爷，最喜欢他的《大闹天宫》，至今我仍然记得他和蔼可亲又充满童趣的声音“大圣啊。。。”老人去世的时候，记得节目里曾经专题缅怀过，当时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流下了眼泪。
       到了1984年左右，实行“大包干”几年后，家里慢慢有了积蓄，过日子俭省得再不能俭省的父亲，也托人买了一台收音机，也是木匣子的晶体管收音机，比爷爷的要大些、漂亮些。那时起，再听收音机，就不用总跑爷爷家了。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我总喜欢听着收音机写作业，而且要把收音机搬到跟前。为这，没少挨父母批。但我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因为听收音机影响学习，反而觉得听着熟悉的声音，心可以安静下来，好像这声音可以形成一道屏障，把我与嘈杂的世界隔离开来，让我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心的学习、思考。可能是因为学习成绩一直还可以，所以父母后来就不再管我了。这个习惯，我就保持了下去。
       这一时期，从小学到初中，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听收音机不再只是听热闹，慢慢也能听出一些门道、味道。收音机为我，一个贫寒的农家孩子，构筑起了一个极其丰富甚至可以称得上奢华的精神世界。从这个世界里，我结识了方明、夏青、铁成、洪云、傅成立，还有雅昆、贾际，甚至还有后来在电视上大红大紫、我十分喜欢的小崔。读初中的时候，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正好是十二点开始的《午间半小时》，最开始的时候主持人是洪云、傅成立，洪云的声音高亢，傅成立的声音宽厚，但二人共同的特点是平和亲切，如邻家叔叔阿姨。栏目开始是每日社会新闻要点播报，然后是社会热点问题评论，类似如今天的电视节目焦点访谈或者今日说法，内容相当庞杂丰富，观点也很深刻，令人听起来津津有味。我觉得自己的许多时事知识甚至包括世界观的养成，都是从这个栏目中受益的。后来，崔永元也成了《午间半小时》的主持人，那时候他还没什么名气，但我却印象深刻，一个可能是因为他是新换的主持人，比较关注；再一个就是他的普通话、嗓音，都不太象我熟悉的那些电台主持人那样“标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更象一个特邀主持，一个嘉宾或者记者之类的，有点“松”，但是更加随和、可亲。印象里小崔来到之后不久，我就上了高中。再后来看到他，已经是在电视里了。
       比《午间半小时》更让我难忘释怀的，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广播节目，还要数《今晚八点半》。时至今日，每每想到这个节目，我的耳边总会响起那段熟悉的开始曲，伴随着雅坤清新优雅的声音：“观众朋友们，八点半到了。。。。。。”记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几乎每个夏夜，吃完晚饭后，当家人和街坊邻居开始在街道纳凉、聊天的时候，我便会拿起凉席，搬着收音机，爬到平房顶上，在还带着白天太阳余温的房顶躺下来，沐浴着夏夜习习的微风，仰望着繁星点点的苍穹，静候八点半的到来。日复一日，日日如此，每天都象在静候一场约定。当那熟悉的旋律在辽远的夜空中响起，心间会骤然涌起一种柔软的情愫，在周遭悄悄的弥漫。那是我儿时记忆里最享受的时刻。记得当时我最喜欢它的歌曲点播和诗歌朗诵，最喜欢的主持人是雅坤和贾际。如果说《每日相声》、《星星火炬》、《小喇叭》这些文艺、少儿节目给我的是简单的快乐和陪伴，《午间半小时》作为社会杂谈类节目，给予我的是价值观和知识的滋养的话，《今晚八点半》，则象一支优美脱俗的小夜曲，赋予我的更多的是艺术的润泽。无论它的品位格调，还是栏目内容，让我这样一个生活在偏远乡村、刚刚解决了温饱的农家孩子，知道了什么是诗词歌赋，什么是戏剧，知道了四大名旦，知道了舒伯特、帕格尼尼，知道了梵高、莫奈，知道了这世界上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除了一日三餐、吃喝住行之外，人还可以有另一种追求、另一种方式的过活。
       如今，20多年过去了，喜欢听收音机的习惯没有改变，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顽固的烙印在我心里了。即便在各种电子器材、各色音响设备、眼花缭乱的娱乐方式充斥的今天，也从未有什么可以取代它在我心里的位置。让一个孩子在那个贫穷荒芜的年代，于满目疮痍的现实之外，在心底悄悄建构起一个小小的，却属于自己的，唯美的精神世界，这是那个时代收音机对于我最大的馈赠，也是它至今仍令象我一样的过来人牵念的本因吧。就算这是一种积习、一种情结吧，在那个原本就是“文化荒漠”的年代，收音机给予我的实在太多太多。有时我觉得它就象我的师长、家人，有时觉得它是我的亲朋、故友，甚至是。。。。。。儿时的恋人，也或许，它都是。而我对于它的感情，对于那个时代广播节目的怀念，除了这些缘由，也许还有对那个纯真年代的不舍、对孩提时光的留恋，以及对纷纷远去的长辈亲人的想念吧。
      工作之后，生活条件当然远非往日可比。二十几年间，我先后买过好多个收音机，校园的、袖珍的、多波段的、变频的。。。。。。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强大，但当年爷爷的和自家的收音机，都在几次搬家的过程中遗失了。遗失的还不止这些。多少个夜晚，八点半，或是深夜，我打开枕边的收音机，却再也听不到熟悉的节目、想念的声音。快餐式的点歌、猜迷互动节目，无休无止、无处不在的医药、保健、促销节目，还有那些吓人的鬼故事，鼓噪着我的耳轮，许多时候，我打开，调谐，又关上，不甘心，再打开，再调谐，无可奈何，又关上。那些个可以让人心灵可以瞬间安静下来的广播节目，那些个曾给人以无限遐想与美好启迪的电波，随当年那缀满星斗的夜空，一起消失在城市繁华的霓虹里了。社会快步向前，文化的大潮也是一浪推一浪，广播节目顺应时代的步伐无可厚非，而自己还沉浸于旧时情怀，这大抵是因为年纪大了、难以追随得上时代的脚步了。每当看到象我当年一般大小的女儿，和她同龄的孩子们沉迷于网络、电视、电子游戏当中，比我当年迷恋收音机还要痴迷，我不知道她们如今在那么多可以随手拈来的强烈的、强大的声光电的感官刺激之下，那些快乐，是否一如当年我沉浸于电波世界时那些小小的快乐，一样的纯粹，一样的难以忘怀呢？
       现在，每天早晨六点半，我都会在烟台人民广播电台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开始曲中醒来。可以自动定时，现在的收音机真是方便。尤其早间，边听新闻，边洗漱、做饭、就餐，节省，又两不耽误。然而，现在的收音机于我，多了一些功能性，少了一些情感因素------我也多半只用它来听新闻了。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不错的电台节目，每当此时，我会打心里敬重那些在浮华的今日，仍然坚守着这片家园的广播人，也更加怀念过去的旧时光，我的恋恋难舍的电波情缘。


   

展昭

难舍旧时光~

小善

楼主参加征文了？

海盗

机器猫

征文一等奖，发个大红花{:soso_e163:}写得真好！
越老的人儿越有一份难以忘怀的广播情缘。

琪琪

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杨家将、岳飞传。。。

38°柠檬茶

{:soso_e100:} 真好！这份广播情缘留在我们一生的记忆里......{:soso_e121:}

车前子

38°柠檬茶 发表于 2014-5-3 01:11
真好！这份广播情缘留在我们一生的记忆里......

感谢鼓励，受之有愧。

乔太守

才情高，{:soso_e179:}赞一个。

名草有主

写得真好！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