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身世方寸间-------从王懿荣的两枚闲章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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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章一般分名章和闲章，名章如正妻，雍容华贵、相敬如宾，闲章如小妾，粉面罗髻，打情骂俏。古代文人风雅全在闲章，小小闲章，或方、或圆、或长、或短，形式随意，丰俭由人，可言志，可抒情，可自嘲，可凑趣，集哲学、美学于方寸之间，以其独特的表达方式，深受文人骚客喜爱。

许多文人常常自拟词句，刻成闲章，了了数字，意趣盎然，颇可玩味。清朝名士袁枚有一枚闲章，取唐人韩翃诗句曰“钱塘苏小是乡亲”。盖袁子才祖籍杭州，认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为老乡，风流才子攀风尘美女，令人绝倒。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刻过一方闲章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履历真实，切合身份，然退官归隐后，青衿落拓，卖画为生，身份反差之大，玩笑之余，顿觉悲凉。

乡贤王文敏公懿荣，晚清清议名宿，海内金石大家。《清稗类钞》说其性耿介，好诙谐，有“东怪”之称。王懿荣久居京师，交友广泛，和当时的文人名士潘祖荫、张之洞、吴大澂、赵之谦等，经常谈经论道，交流金石书画，往来密切。作为顶流文人，抒发性情的闲章亦不可或缺。

有幸在朋友发来的王懿荣书作上看到两方闲章，一方阴刻曰“刘宠郡辕固里”，一方阳刻曰“谢家甥王氏子黄姓倩”。两方闲章，均仿汉印风格，线条劲挺，布局潇散，同时嵌盖，相得益彰，诚为佳构，当为名家所镌。考其印文，应为文敏公自撰，含蓄的表明了其里籍和家世，一方用典，一方写实，虚实相生，典雅别致，味道却在文义之外，余音袅袅。

“刘宠郡辕固里”属闲章里的里籍类，用以说明印章主人的家乡籍贯，邓石如的“家住灵岩山下香水溪边”，赵时㭎的“祖籍隶慎国今居六代都”均属此类，王懿荣的这方闲章婉转的表明了其系山东福山人氏的籍贯信息。

刘宠是东汉名臣，字祖荣，东莱牟平人，为西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孙，牟平侯刘渫的后代。刘渫受封为牟平侯，他的子孙就成了牟平人。刘宠的父亲刘丕，博览群书，被人们称为“通儒”。刘宠年轻时跟随父亲刘丕学习，因通晓经学被举荐为孝廉，出任平陵县令。

之后连续担任豫章、会稽太守。在会稽郡时，简除烦苛政令，政绩卓著，升职入京时，山阴有五六位老人远来给他送行，每人带了百文钱赠他，他不肯接受，只从中挑选一枚收下，被后人称为“一钱太守”。绍兴钱清江畔立有“一钱亭”，上镌一联“功在一方，黎民感恩赠百吊；利归百姓，太守留念取一钱”来纪念刘宠。

刘宠勤政爱民，为官清廉，在东汉时就被称为“二十四廉之一”，后历任将作大匠、宗正、大鸿胪等职，两任司空，一任司徒、太尉，位至三公，功勋卓著。福山，西汉属青州东莱郡，东汉时腄县与育犁县俱废，并入牟平县，属东莱郡，所以王懿荣与东汉名臣刘宠祖籍同系东莱郡。

辕固，因是儒生，又称辕固生。现公认系齐郡西安县（今淄博桓台县）人，但是他的出生地在西汉齐郡腄县，就是今天的福山、栖霞一带。曾担任清河王刘乘的太傅，汉景帝时成为《诗经》博士。《史记》中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辕固开创了《齐诗》学派，桃李天下，影响广泛。

辕固生曾与道家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汤武非受命”的问题，有汤武得民心而得天下，汤伐桀是为百姓复仇，武王伐纣是救民于水火之中，君主不行仁义，残害百姓就是一独夫而已，民可杀之的著名论述。辕固最有名的典故是“斗猪”。

西汉窦太后好《老子》，辕固说“此是家人言耳”，激怒了窦太后，罚辕固入猪圈里与野猪决斗。景帝暗中给了辕固一把刀，这老秀才英姿勃发，一刀刺死了野猪，免得一死。

辕固推动发展的儒家学说，为汉武帝摈弃黄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儒家的正统地位奠定了结实的基础。“里”在古代汉语中有家乡的意思，辕固的籍贯是腄县，西汉时福山一带为腄县地，所以印章里的“辕固里”应指王懿荣的家乡福山。

“谢家甥王氏子黄姓倩”属闲章里的世系类，从传统的家谱世系引申而来，用以指代印章主人的家世。黄均的“大痴后人”，冒鹤亭的“成吉思汗子孙”属此类。这方闲章说明王懿荣是谢家的外甥，王家的儿子，黄家的女婿。

王懿荣的母亲谢太夫人，出生于福山望族谢家，谢家是书香门第，人才辈出。王懿荣的外祖父谢牧之，字准父，嘉庆十八年(1813)举人，道光制科孝廉方正。

王懿荣6岁启蒙，老师是他的外叔祖谢斅之先生，12岁父亲王祖源到北京任兵部主事，王懿荣依靠外祖父家，受业于母舅谢应起。王懿荣的童年基本在外祖父谢家度过，和谢家感情深厚，俗语说“娘亲舅大”，所以谢家外甥这一标签排在最前面。

王懿荣的祖父王兆琛，嘉庆二十二年考中进士，钦点庶吉士。历任四川布政使、山西巡抚，是王家第三个做到封疆大吏的人。王懿荣的父亲王祖源，清道光二十九年，考取乙酉科拔贡，清咸丰六年，授兵部主事。清同治四年，外放四川龙安府知府、迁成都知府。

清光绪九年，擢四川按察使。王家从初祖王忠落籍福山古现以来，累世官宦，出了督抚5人，翰林6人，进士25人，举人58人，贡生58人，庠生357人，天佑其后，世泽蝉联，为福山第一名门望族。作为王家子孙，足以为前辈的荣耀自豪。

王懿荣三岁与蓬莱女子黄兰定亲，十八岁在保定成婚。黄兰的祖父黄璿光，官至江西南城县丞，署南城县知县，父亲黄宗敬，字熙庭，官直隶邢台县典史。虽然官位不高，但也是诗书世家。倩是个多音字，一读“qìng”，作“女婿”解，妹婿、侄婿亦可称妹倩、侄倩。杨基《怀万郎中伯玉》诗“倩可承家如有子，俸能供祭胜无官”，其中的“倩”就是女婿的意思。作为黄家的女婿，王懿荣实至名归。

王懿荣的这两方闲章，推测应为中进士前所撰。文敏公青年时期，受祖父抄家流放影响，流连京师，与吴大澂、赵之谦等名家交游，沉迷于金石收藏研究，不愿入仕，以致科场蹭蹬，屡试不第。

妻子黄兰听到街上《题名录》的叫卖声，以被蒙头说“此声凄凉，与秋风并厉，不可闻也！”王懿荣才移心功名，1880年36岁时，第八次参加会试，考中进士，正式步入仕途。然发妻黄兰已于三年前的1877年8月病逝。斯人已去，“黄姓倩”，名不副实矣。

一钱太守刘宠，东汉名臣，清官典范，斗猪博士辕固，西汉大儒，著作等身，均堪为古代文人楷模。王懿荣以其入印，引为隔代老乡，自有仰慕效仿之意。

谢家、王家、黄家都是齐东望族，诗书世家，特别是王氏家族高官巨宦，人才辈出，祖上的风光，镌刻于石，足可引以为豪。但放在王懿荣中第前的心境下，似乎可以嗅到一绺自嘲无奈的小情绪。虚虚实实，亦庄亦谐之间，是否会觉得与袁子才的“钱塘苏小是乡亲”，郑板桥的“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有异曲同工之妙呢？这也许就是名士范文人的小狡黠，小趣味，也是闲章之所以清新隽永，意味深长，耐读耐看的小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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