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机器猫

    大约每个小学生都写过这样的作文《我的**》，“**”或者有命题，或者让你自己选择。记得小学五年级一次期末考试就是这样的题目，我写的是《我的姐姐》，得了高分，甚至还被选送到县广播站播放。
    这样可选择人物来记叙事件抒发情感的作文，我想过家庭成员中的每一个人，比如会想到姥姥的慈祥，妈妈的坚韧，姐姐的关怀……唯独不会写父亲。
    每个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父亲形象，小时候我们姐弟关于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父亲只是个符号。因为父母两地分居时间长达18年，在我6岁那年，大姐已经16岁了，母亲才带我们随军与父亲生活在一起。
    父亲不在家的岁月，我们姐弟三人关于父亲的形象以及父亲家族的印象更多来自于母亲的言语。母亲无法不流露抱怨的情绪，一个女人常年带三个孩子生活，再坚强的女人也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她有太多的委屈需要倾泻。
    孩子是不愿意撒谎的，我不写《我的父亲》，是因为在我的心中，父亲是自私自利的，是粗暴武断的，是蛮不讲理的，是絮叨啰嗦的，是小心眼不大气的……
    真的是这样的吗？真的啊，不骗你。

    四岁时，我是村教师（妈妈是教师）的孩子，我是妈妈的儿子，我是姐姐们的弟弟，我是无忧忧虑说一不二的死犟头，昨天的鼓扎（饺子）好吃就要吃，今天包的不行；水缸里的凉水解渴非要喝，没水了不行，姐姐去挑回来的不喝……那年夏天，因为闹着要喝空缸里的水，回家探亲的爸爸打了我，我不服气，他下手更狠，我更不服气，打死也不服气……我清楚滴记得他是拿带手柄的木板打我的屁股，我惊天的哭声引来了满村看热闹的大人孩子……
其实，小时候因为调皮，妈妈也打过我，但我似乎都不记得了，因为妈妈打我是为了教育我，打的有道理。而爸爸不同，他每次打我都是没道理，都是发泄他个人私愤，没有一次令我服气的。每一次冲突后我都以我不依不饶的哭声宣泄着我的冤屈，稍大些的时候，我心里恨恨地对父亲说“我瞧不起你，等我长大了一定和你不一样！”。
    上小学时的一次周末，爸爸一个朋友（山东老乡）来我家做客，饭后下起了象棋，我在旁边观战。爸爸棋力不错，赢多负少。然而一盘棋眼见他要输了，他却耍赖偷子悔棋，棋风如人品，当下被我蔑视。
    父亲当然希望我学习好，但我没办法接受他的管教，因为他经常管的没道理。1978年恢复高考时，报纸登载了宁铂等神童被少年大学录取一事，父亲想以此激励我，说人家就比你大一两岁都上大学了……，我当即回应他：毛主席像你这么大都当国家主席了，可你呢？
    高中时，对父亲的逆反到了高潮，他看我坐也不正站也不直，成天指手画脚，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惹得我常常脖子青筋突起面红耳赤瞪大眼睛对立着他……要不是妈妈给孩子们定了规矩：不许和大人顶嘴，后果不堪设想。憋屈压抑到高中毕业，高考提前报志愿时，我所报的都是外省市院校，离家越远越好。
    考上了一所东北的大学，走前一天原本收拾好了行礼箱，父亲偏要再给我整理一遍，说东北冷非要把他的军用保暖鞋放进去，那么老土气的鞋子我可不要，临走趁人不注意悄悄地丢了出去。
    读书、工作后远离家乡，想家是一定的，每每带着饥渴的心回家探亲，一推开门，便大喊：妈——，看见了妈妈才算进了家。
那次如同以往，急盼地推开家门喊妈，妈妈却没有及时回应（出门办事了），爸爸闪了出来。急忙问：爸，我妈呢？简单几句寒暄后，放下行囊，我到客厅看电视，爸爸厨房忙做饭，父子再无言语。
    ……
    后来的岁月，随着我结婚、生子，人逐渐成熟沉稳了起来，和父亲间的直接冲突不再会有，然而心理间那条沟堑依然迈步过去。

    人到中年，一次和一个熟悉我家庭的朋友闲聊，他说，你真像你父亲。我说，嗯，长得有点儿像。他说，不光长得像，性格也像。
    性格也像？怎么会！我惊了一跳，我可是从小发誓不和他一样的，我不认同我的父亲，意识里一直告诉自己我要和他不一样，怎么还会“性格也像”呢？
    静下心来，仔细琢磨我和父亲，的确“性格也像”——性格偏内向，处事沉稳，遇事不乱，有大局观……
    难道这就是血缘遗传的力量？还是令人无法挣脱的宿命？
    我开始学着重新认识父亲。

    父亲是个军人，从奶奶那里听到说父亲不满十八岁就去打国民党了，奶奶说的是虚岁，实际上父亲当年还不满17周岁，就跟着村里的长辈步行200多里到烟台参军。因为爷爷是村里的老党员，村党支部书记，送子参军是当年最光荣的事。
    相比较母亲，晚年的父亲是沉默的。从他不多的往事回顾中，感受不到太多当年战火的硝烟，偶尔父亲提到过在烟台解放长岛时远处的隆隆炮声，奔赴朝鲜抗美援朝时道路的泥泞，当年参军因为年龄小，也因为机灵勤快，父亲做了一名战地医院卫生员。
    从卫生员到军医，再到医院外科一把刀、外科主任，父亲在事业上一路顺风，没有遭受特别的坎坷波折。从父亲的战友和他的部下后来的讲述中得知，他是属于心灵手巧的那类人，业务过硬。的确，后来他的部下里有不少五年甚至八年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生，设计手术方案时还需要他来把关，手术一旦出现意外需要他来补救，而他正式的学历只是高小肄业。
    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和他的名字里有个“俊”字很吻合，英俊潇洒；母亲是解放不久农村里少有的女教师，母亲说那时候父亲家里很穷，看对象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兵，和她一样的女教师往往找了地方干部或部队军官，但母亲同意了这门亲事，应该和父亲的英俊有关吧。

    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长达18年的夫妻两地生活是怎么过来的，情感沟通靠的是书信和每年一次的探亲假。即使在那个年代，18年也是个很长的时间了，有条件的都在尽量解决两地分居的现实问题。当时部队的政策大概是副连级干部就可以带家属了，和父亲同时期提拔的干部都早早让妻儿随军生活（当时家属通常是没有工作的农村妇女），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都是出生在部队大院里。
    后来我问妈妈：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随军？
    妈妈说：人家（爸爸）没让，我怎么能去。
    我转身问爸爸：当时怎么不让我妈随军？
    爸爸说：你妈她没提出来啊。
    再问妈妈：你怎么不提呢？
    妈妈说：这事还用我提吗？他（你爸）还不知道吗？
    还想继续刨根问底，一看老妈老爸脸色已经不悦了，赶紧打住。
    看来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小时候填写家庭成分的时候，我会骄傲地填写“贫农”，的确，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爷爷很早出来干“地下党”，顾不上家里的农活，奶奶身体常年有病，家里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嗷嗷待哺。父亲是长子，更是个孝子，离家后有能力挣到薪金，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因为有这笔钱，5个叔叔能顺利完成高中甚至大学的学业，奶奶在哮喘病发作时能及时用上麻黄素……（还记得初中时跟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父亲亲自给瘫痪在炕的奶奶洗头洗脚，那么仔细周到，尽管那时他已是一名令村里人羡慕的军官了）。
    上世纪50~60年代的农村生活方式，公婆是一家之主，有财产的绝对分配权，有权利决定是否分家，也许在爷爷奶奶眼里，做教师挣工资的母亲比一般的农村家庭日子过得好，足够养活自己孩子的，于是我们姐弟便很少得到父亲的养育费。
    母亲的不满源于父亲，更源于婆家对她的忽视，她为一个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却要独自抚养，她的教养让她不能够吵闹发泄，委屈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原来不能随军不是父母不想，而是爷爷不同意，对爱面子的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又不能明说。父亲爱自己的妻儿，作为一个孝子，又不能违抗爷爷的旨意。两头受埋怨时，父亲的隐忍帮助他度过了家庭危机。记事后，常听到妈妈念叨当年一个人乡里教学带孩子的不易，大家族里做大嫂的承担和委屈，公婆分配的不公等等，父亲总是默默听着很少言语，听烦了便躲到一旁去。

    几年前参加某传统文化论坛，在靳雅佳老师特别的音乐课上，大家一起唱起了洗涤心灵的歌曲。唱到《跪羊图》时，现场几百人哭声一片，泪水也在不知觉中模糊了我的双眼。
    歌中唱到“父身病，是为子劳成疾；母心忧，是忧儿未成器”，难道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艺术形容手法吗？
    父亲的糖尿病史已有三十多年了，注射胰岛素也十多年，他是医生，自己给自己开药打针治疗。然而病症和年龄成正比，并发症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
    作为儿子，道德上没理由不孝敬父亲，实际上我也在尽自己的努力去做，打听新的治疗方案带父亲去诊治，揣摩父亲喜欢的东西（糖尿病患者很多食物不能吃）尽量给他买回来，父子有不同意见的时候也尽可能顺着他……但是真正做到“孝”了吗？我自己心里知道答案——没有。原因正如《论语》第一章中的子夏问孝——
    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孝敬父亲，是由心底发出来的敬重认同，是本能的和颜悦色态度，没有丁点刻意。而我的孝止于表面，色难这关没过。
    如何从心底发出和颜悦色的敬重认同？父亲一天天走向暮年，我不想父子之情在父亲的有生之年里留下什么遗憾。
    这些年，我在禅坐中反思内在，在灵修中追问灵魂，并在生活中努力实践——父亲腰背酸痛的时候给他按摩——肌肤接触的揉按中加深着亲情的联结……然而自己知道这些还不够，父子间情感陌生的那条沟还没有填平。

    2014冰雪消融的初春，我参加了王建峰老师的“家庭系统排列”课程学习并做了个案，当时我的困惑是“找寻不到生命意义，感受不到生命活力”，富有经验的老师很快把排列延伸到我的原生家庭，在原生家庭中重点排列“我和父亲的关系”。
    排列中代表在一股动力的驱使下，展现出来的是“心灵”层面的真相，这和现实中你所能觉知到的物质层面的“事实”往往有很大的差异，场域内的展现无法不令你震撼。排列中老师指出：我没有很好地承接家族男性的力量，并通过专业手法引导我做了承接父亲及父亲家族能量的联结。
    “现场一时心动，离开心便不动”这样的场面之前我经历了不少，家排场域内的震撼会给生活中的我带来什么不同吗？
    家排个案过后两个周，“爹是爹来娘是娘”，日子如同以往一样平淡地流逝着，直到那天午饭间，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我的生活规律是每天中午和父母一起吃饭，那天父母多做了两个菜，落座后父亲自己斟了杯酒，顺手也给我倒了一杯，于是我和父母高兴地喝着酒吃着饭聊着天。父亲吃饭很快——他始终保持着军队的一些习惯，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自己吃完饭后站起身到厨房切了几片猪肝，用小盘盛着端到我的面前，我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便自然地吃了起来，吃到第二片的时候，倏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我察觉到了我的不同——那是种从心底自然涌动出来的温暖情愫，是内心体悟到博大父爱的感动。（我察觉到了我的不同：以往不接纳父亲的时候，觉得他总是自以为是，把他的喜好强加于人。像今天这样他给我倒酒我心里会厌烦，我心里的声音是喝不喝我自己有手你给我倒酒就是强迫我；给我切猪肝吃？那不是我喜欢的东西猪肝多恶心啊……）

    眼中的锦绣是心底的花开，一切唯心造，外面没有别人只有自己，这些道理我是知道的认同的，但是理论如何应用在自己身上？让愚昧的心开悟？让心底的万紫千红绽放？我在这条路上苦苦走了几十年！
    回头再重新认识父亲，那个“自私自利的，粗暴武断的，蛮不讲理的，絮叨啰嗦的，小心眼不大气的……”父亲形象渐渐模糊了，消失了，眼前的父亲是慈祥的，坚韧有力的，大度细腻的，充满爱心的……
    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真相吗？没有，只有对真相的不同解释。你的心有什么样的底色，你眼中的胶片就呈现什么样的色泽。你的心是敞开的通透的，你就可以接纳包容万事万物，就可以觉察认识到大千世界的真空妙有。
    父亲患糖尿病已经三十多年，近年来血糖值经常超过正常值的3~4倍，住院治疗也没有很好的办法。然而今春以来，父亲的精力越来越好，天暖之后每天可以到小区广场散步活动一两个小时，再一测量血糖，惊人地接近正常值。
    不久前，叔叔来家探望了父亲。回去后跟我说“我看老大身体越来越好了，你用什么方法给他治疗的”，我只能报之一笑，因为心灵层面的世界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的。我的心声是“惭愧，父母有病都是子女不孝啊”。耳畔自然响起了《跪羊图》的歌声——
    “……
    人间孝道及时莫迟疑
    一朝羽丰反哺莫遗弃
    父身病，是为子劳成疾
    母心忧，是忧儿未成器
    多少浮云游子梦
    奔波前程远乡里
    父母倚窗扉     
    苦盼子女的消息
    多少风霜的累积
    双亲容颜已渐老
    莫到忏悔时     
    未能报答父母恩
    ……”

                                                               ——谨以此文献给父亲八十二岁生日

富山老地主

小时候我们只会看到父亲，但无法去体会到他——等我们长大了，真正认识了父亲，父亲老了……
祝老父亲健康快乐！！

烟霞洞

帽子

乡村树

祝老父亲健康快乐！

38°柠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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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

富有哲理的好文！情真意切，真实感人。

admin

百善孝为先

夜猫子

自家老爹也是八十二岁，感恩，祝福我们的父亲都能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机器猫

蜘蛛 发表于 2014-9-17 20:00
富有哲理的好文！情真意切，真实感人。

谢谢点评，生活处处都有哲理，写此文也是在告诉自己：心的力量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