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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旋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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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5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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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无止境的想象总伴随着荒诞的个人主义,正如我坐在A106的教室里,却想象千年之前,一个波斯女被带到至高无上的中国皇帝面前。

中国皇帝是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之一,因为他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唐。但是这位君主从来没有走出过他的长安城,他拥有这座都城,但是他并不知道长安城中每一个角落的模样,更不用说他广袤的帝国。他所需要做的运动,就是在六十四位仆从的陪伴下,从他的寝宫走向朝堂。御医们说,他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帝王,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吃过一点点粗粮,也没有用棉麻的巾被擦拭过身体——他吃的都是最精细的米和面,他穿的都是最细腻的丝绸。所以这位皇帝不能经受一点点的风霜和雨露,甚至不能持续走过半里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十分爱戴这位皇帝,所以很多能工巧匠们为皇帝的庭院里建造了各式各样的假山,湖泊,河流。皇帝有各种风格的宫室,有东瀛小巧低矮的屋檐,也有拜占庭圆圆的穹顶。皇帝散步的时候,看见他白玉做的假山,黄金做的沙丘,心里便会很满足的想到:“朕的天下,就是这么美丽的。”

所以,当波斯的君主为他奉献上一名美丽的舞姬的时候,他很满足,也想向他所有的臣子、嫔妃和王子王女们展示自己的财产。他命令波斯女在他的大殿里展示她的舞蹈,并且允许他另一部分财产——他忠心的臣子们,美丽的嫔妃们,和聪明博学的王子王女们前来分享波斯女的舞姿。

当波斯女被带到皇帝的大殿的时候,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这位皇帝的宫殿都是用黄金做成的砖堆砌起来的,上面雕刻着精巧的蟠龙花纹;她看见白玉做的柱子上缠绕着天鹅绒的深红色幕布,那些幕布都是用最上等的丝线织就的,用银线绣出各种图案,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这位皇帝的功绩;她看见墙壁上镶嵌着碗口大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些光芒照亮着整个大厅;她看见所有的嫔妃头上都佩戴着珍贵的珠宝和首饰,所有的大臣和王子们都穿着毫无接缝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用一整块丝绸织就的。

当波斯女被带到皇帝的大殿的时候,皇帝看见了什么?他看见这位波斯跳胡旋舞的女子头发是金黄色的,好像一匹光滑的缎子,她的个子是那么高,皮肤是那么光滑,她的肌肉那么充满活力,一点也不像他后宫那些花朵般娇弱的妃子们;他看见波斯女的衣着那么大胆,毫无羞涩的,骄傲的展示着自己蜜色的手臂,腹部和腿脚,然而却蒙着自己的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他看见波斯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面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那双眼睛犹如沙漠上飞翔的鹰鹫。

波斯女走上前去,双手交叉在胸前,向皇帝行了一个礼,然后抬头看着皇帝,突然间无声的笑了。笑意荡漾在她的眼中,好像正午古井中闪过的阳光。皇帝想问她为什么笑,但是波斯女低下头,后退了一步——胡旋之舞。

没有音乐的鼓点回荡在大殿之中,波斯女舒展开手臂,好像三月里柔软的杨柳一般的腰肢开始扭动,裙子上缀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轻盈的舞步带动她的脊梁,像一条蛇一样游动在鼓点的节奏之间。当鼓点变得密集的时候,波斯女开始旋转,她的裙子绽放地犹如皇帝花园池塘中盛开的睡莲,裙子上的祖母绿宝石和金银铃铛就是莲花的露水。一种奇异的香味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弥漫了整个宫殿,没有人知道这种香味是如何来的。波斯女的香味和舞姿倾倒了所有的大臣,嫔妃和王子王女,甚至皇帝本人。长安城的宫殿内一片寂静,就连香炉里面的炭火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胡旋舞的鼓点声嗒嗒的响动,和波斯女身上宝石和金铃的清脆叮当声。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波斯女,他们的视线汇成一条河流,波斯女就是这条河流中心的漩涡。

鼓点停止的时候,所有观众都好像从一场甜美的长梦中醒来。大家脸色通红,为刚才彼此的失态而羞惭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潮水般席卷过大殿的屋顶。皇帝陛下开口的时候,这些声音都停止了。皇帝陛下说:“朕刚才看着这波斯女跳舞之时,眼前就出现了波斯大陆上的奇异风光。有片一望无际的沙砾之地,广博无边,那里面没有树木,只有长着尖刺的圆形植物。那里白天炎热地可以让人像油一样化掉,晚上却能让水滴变成冰粒。各位爱卿和我美丽的妃子们,你们又想起什么了呢?”一位胡子花白的长者从人群中走出,他是皇帝德高望重的宰相。宰相大人颤巍巍的说道:“老臣在观赏胡女歌舞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波斯王麾下万千勇猛的儿郎。他们每天朝拜他们的真神五次,绝不饮酒,手执的是月亮一样的弯刀,在沙漠上来去,快速的好象一阵旋风吹过。”宰相说完,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他美丽的皇后。皇后微微地鞠了一躬,仪态万方的开口道:“臣妾想到的,是波斯王那金碧辉煌的都城。那里面每一个人都吃着精致的烤肉,坐在贵重的地毯上,穿着细腻的丝绸,抽着馥郁芬芳的水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快乐的微笑,都在衷心称赞着我们大唐王朝英明的君主。”

皇帝微笑了,他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幸福,他把视线转向了波斯女,问道:“那么,异族的舞姬,在跳舞的时候,你又想到了什么呢?”

波斯女站了起来,她向殿堂上的所有人行了一个尊敬的礼,然后发出了银玲一般的笑声,她夜莺般的嗓子带着奇异的口音:

“我在跳舞的时候,心里有一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终生没有一滴雨,土地龟裂,随手一抓只有一把沙子。那片土地上有我年迈的双亲,还有两个弟弟。他们坐在野草编制的席子上,忍饥挨饿,很少有吃饱的时候。母亲为了生活把我卖给了波斯王,只卖了两个银币。尊贵的波斯王教习我歌舞,让我在沙漠里走了一个月,乘着船在海洋上漂流了一个月,才来到了这个富饶的国家,为您这些尊贵的人们表演。只要尊贵的人们喜欢我的歌舞,我的亲人就有一年的饱饭吃。我在跳舞的时候,心里装着的就是这片土地啊。”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5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2003年的女孩儿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写诗,无疑是对诗的一种侮辱,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大多数诗都是在百无聊赖的状态下写就的,所以我避免称呼他们为“诗人”。

所谓诗人,也无法避免地经历过一个百无聊赖的时期,他们把自己无聊时期的胡思乱想诉诸于纸上。如此胡思乱想多了,其长度和密度就会无限度的增大,到了最后不免成日价胡思乱想下去。最终的结果,就是卧轨自杀。然后再被无数的后继者崇拜,成为模仿对象,并且说:“看,这是为艺术献身的人!”

假如要是有人崇拜我,我决不会加以阻拦,但其前提如果是我必须先让一条运煤渣的火车从我身上开过去,那就大可不必——你不要来崇拜我,我也不会允许一条火车来碾我。为了坚决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我无聊的时候绝对不会写诗,就连它的表姐妹——散文我也决不会碰,就好像我看见一个丑陋的姑娘,就不会想要染指她的姐妹一样。我无聊的时候只会写小说。

假如后人知道这篇小说居然发端于我的无聊,必定会声嘶力竭的讨伐于我,如果有可能还要捉我去浸猪笼,因为我站在文学的殿堂上满嘴撒村,但这件事情委实令我兴奋。所有表面上冠冕堂皇私低下男盗女娼的事情都会让我无比兴奋,起一身鸡皮疙瘩。

1997年的时候我在W高中听党课,党代表在上面慷慨激昂,我的党章下面是一本没有删节的盗版金瓶梅,而且后者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没有删节和盗版这双重的道德谴责让我双倍的兴奋,勃起坚硬如铁;2003年的时候我和女孩儿在国家话剧院看《赵氏孤儿》,我不断抚摸女孩儿长裙下的大腿,招致女孩儿不满,用手撩拨我的把把,害得我心猿意马,差点在剧院里强奸她。

必须承认的是,一件正常无比而又必须在暗处做的事情,突然拿到灯光下总会叫人尴尬,同时也令人兴奋。我初中的时候已经把金瓶梅倒背如流,只有那一次对着它勃起;女孩曾经多次撩拨我的把把,但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般欲火焚身。

2003年的女孩儿多次说我心理阴暗地如同一条蛞蝓。每次做爱的时候我都开着灯,探究般的注视着女孩儿的表情。2003年的女孩儿总是闭着眼睛,高潮来临的时候面若桃花,唇泛芙蓉,不断吐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呻吟。假如这个时候她睁开眼睛,正对上的,就是我一双充满血丝的牛眼,而这双眼球正在严肃的看着她。女孩儿就会突然冷却,把我从身上推开,跳下床去洗澡。

2003年的女孩儿说我有潜在的窥淫癖,而她的反应就是一个正常人对一个窥淫癖患者的道德谴责。她这么说的时候背对着我,光裸的背脊反射出白色的柔光。于是我诚惶诚恐地聆听她形而上的道德谴责。女孩儿看我认罪态度诚恳,就会把自己转过来。我看见她圆滚滚的乳房和褐色的乳头。女孩儿把灯关掉,露齿一笑,如同几万年前的一头食肉动物,然后把我摁到在床上。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感觉她小小的舌头游走于我的胸膛和小腹,划出一道道凉凉的痕迹,活像被蜗牛爬过。

我十分喜爱2003年的女孩儿。因为在薄暮的黎明,我总会惊醒,然后感到无止境的寂寞,刻骨铭心。于是我会抱着2003年的女孩儿。她的胸部浑圆,小肚子上有一些温暖柔软的肉,那感觉像极了一个硕大的抱枕。我伸手触及她皮肤的时候,女孩儿总会发出一些含混的音节,谴责我打扰了她的睡眠,然后却乖顺地把头枕在我肩膀和脖子之间。我的胸口感受到她的呼吸,鼻子嗅到她头发里“伊可璐”的味道。这个时候我感到非常满足,抱着她沉沉睡去。

我喜爱2003年的女孩儿,然而我也在最终失去了她。我曾经无数次地失去了我喜爱之事物,“失去”带来的伤痛如同被风化了的砾页岩。所有“失去”的顺序都大同小异,先是惊异,然后不舍,再来是思念,最后就是淡忘了。我对“失去”已经驾轻就熟,前三个过程完全省略。

然而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乳白色的薄雾充满了我的房间,好像一大碗冰冷的牛奶,这个时候总会不知所措,仿佛女孩儿的温暖触手可及,伸出手去,却只有一片乳白色的冰冷。这是一个痛苦的过场。

我就这么失去了2003年的女孩儿。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5 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分钟年华老去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大雪还在下。

天很冷,铅灰色的云块压在头顶,灰色的风嚎叫着席卷过大街小巷,把公告栏上干枯的大字报吹了下来,和着雪花席卷而去,呼啸着冲向茫茫远方。

一片纸刮到他脸上,纸背上已经干硬了的浆糊在他脸上割出一道又热又疼的白痕。

这是一个穿着件黑棉袄的少年,棉袄肩膀上已经开了线,露出里面的烂棉絮。他十三岁,身材在同龄的孩子中算高大壮实的。少年头发蓬乱,沾着一些草杆儿,双眼通红,嘴唇上布满血口,脸被泪水和北风逡出一道道细纹。

少年伸出右手擦了一下那道白痕,手里突然没有了东西的质感让他很不自在。他又把手背回去,触到了别在腰上的那根枣木棍子。那东西因为在棉袄里面贴着皮肉摸起来暖烘烘的,少年握着它,心里好像踏实了一点,又好像更加焦躁了,胸腔里突突地往外跳。

那个狗娘养的跑到哪里去了……他往四下里看了看,虽然还在过年,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身上那件棉袄早就不挡风了——那是大哥去宜春当兵之前就给他的棉袄。大哥是被他们逼走的。他咬着牙想,大哥当年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父亲出了事之后,母亲怕他们来祸害大哥,让大哥辍了学,连夜去了宜春当兵。宜春,据说很冷,大哥走的时候还把最后的一件厚棉袄给了他。但这件棉袄还是被人扯破了。

大哥走的时候说,现在他是家里最大的男孩子了,要有担当。

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我要有担当。他觉得眼眶一阵发热,嗓子眼里痒痒的,赶忙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是的,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几天前,他的父亲自杀了。

父亲这样做不是第一次了。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父亲穿着整整齐齐的蓝布中山装躺在床上,嘴里像刚捞出来的螃蟹一样吐着白色的泡沫。他不知道这是服毒,但他看见父亲脸色泛着死人一样的惨白色,他害怕了,一边哭一边爬到墙头上,大声喊着隔壁院的董大妈。

那次之后他懂了,父亲想死。他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有时候他也会想到这个字眼,他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死了就不能去文化宫看《地道战》,死了就不能吃一分钱一根的冰棍,怎么会想死呢?

但这个字眼自从那次之后就阴魂一样地缠上了他。前面院儿的刘大爷死了。那天刘大爷被押在台上批斗了一天,他挤在人群里看,那些人拿着铜头皮带抽刘大爷的脑袋,那个脑袋已经被剃成了阴阳头,只有一半的花白头发随着铜扣的起落而飘动,沾着鲜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他很想去阻止,因为他觉得刘大爷是个好人,刘大爷脾气很好,家里有很多书。母亲告诉他说刘大爷留过洋。他经常跑到他家里去蹭书看。这个少年总在夏天顶着一身大汗跑进刘大爷的书房,头上冒着蒸包子一样的热气,刘大爷推给他一杯凉好了的胖大海,把他留在书房里看书。

刘大爷那晚上被人抬了回去,半夜的时候,就听见他的儿女们哭嚎起来,那声音惨烈凄厉,隔着好几个院子,把还在熟睡的他一个激灵惊醒了——刘大爷就这么死了。

隔壁的董大叔,好像被父亲传染了,整天想死想得眼都直了。跳了一回井,井里没水,只摔折了腿,第二天照样被抬出去批斗了。董大叔没办法跪着,也没办法站“喷气式”,有个造反派的小头目,就从粪坑里舀了一木杓屎汤子,给他没头没脸地灌了下去。父亲听说,愣呵呵地想了半天,说:“要死也要死透了。”

这次父亲死得真透。母亲和二姐把老鼠药藏了起来,父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弄来了农药,吃了之后还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他和二姐从学校回来,就看见父亲在房梁上,像钟摆一样摇摇晃晃。

母亲从牛棚回来,就看见两个孩子在家里抱着哭成一团,地上,躺着一具蒙白布的尸体。

母亲不敢告诉下了乡的大姐,大姐有先天性心脏病。娘们儿三个,把父亲的尸体送去火化,三个人对着一幅黑白照片守灵,窗外鹅毛般的大雪寂静地飘落,一个来祭奠的人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父亲活着的前几年,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那时候他穿着洋布做的新衣服,到市立游泳池游泳,吃大白兔奶糖。家里请着一位保姆,星期天的时候,父亲早上出去买一对对虾,保姆做成大虾面条,他总能吃到一个大虾头。

那时候来看父亲的人很多。父亲待人很好。有一次,父亲的连襟,也就是他的姨夫,一个标准的乡下农民来看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市府大院里手足无措。父亲拿出高级卷烟来招待他,双手递上烟卷。这个老农民走了之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他抽过的烟头找回来,剥开烟纸,把烟丝收集回来再卷成烟抽。那时候他心里有点看不起这个浑身上下土得掉渣的农民,这种人怎么配父亲,堂堂副市长来给他敬烟呢?

可,一个月前,就在父亲和母亲都住牛棚,他和二姐在家里因为没有柴火,冻得口唇青紫的时候,这个老农从乡下拉了一车木柴来。那是姨夫家里六十年的老枣树,靠着每年卖掉那些枣子的钱换油盐的枣树。看到姨夫的时候,他一肚子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姨夫怀里大哭起来。

那根二尺来长的枣木棍子就是这么来的。他紧攥了那棍子一下。

对面终于有个人走过来,少年眯着眼睛看了那人一会儿——雪太大,他看不清楚——对他大声喊道:“你知道X在哪吗?”

那人看了他一眼,用下巴往后面一指就走了。少年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乱指的,但他刚去过X的家,那里没人。少年用石子砸破了他家所有的玻璃。

X是个学生,比他大一岁,跟二姐同班。那天守灵守到快天明的时候,造反派突然闯进来,揪着母亲就往外走。母亲不敢反抗,他和二姐也不敢去拦,只能哭着一路跟着走到广场去。

以前,母亲只是陪斗的,换句话说,就是只站喷气式,不武斗。现在父亲死了,磨盘多出来一付,所以他们随便安了个名目,拿母亲去凑数了。

磨盘。那天他才知道造反派到处去搜集磨盘干什么。他们把所有的“地富反坏”带到台上,先让他们站喷气式,身体成九十度角,然后把一个用铁丝拴着的磨盘挂到“地富反坏”们的脖子上。

他和姐姐哭着看了半天,两个人突然想起家里门还没锁,于是急匆匆跑回家去。等他们回家,他才发现,家里被翻地乱糟糟的,父亲的黑白照片被人摔在地下,玻璃被踩得粉碎。最重要的是——父亲的骨灰盒不见了。

那时候他的脑子却一下子无比冷静,他想起了X。这个人是个典型的耍孩儿,全年级倒数第一,从来不交作业,被老师逼急了,就趁着半夜在老师门口拉屎。二姐曾经是班长,为了交作业啊,打扫卫生啊,没少跟他吵过架。后来学校里也开始流行什么战斗队之类的东西,X就自己组建了一个什么“风雷战斗队”,整天跟着造反派、“东方红”屁股后面乱转。造反派抄家的时候他就偷走值钱的东西,造反派批斗的时候他帮忙按着“地富反坏”们站喷气式;少年和姐姐出门的时候,X带着一批孩子对着他们乱叫“黑狗崽子”,吐口水,跟在后面踩掉姐姐的鞋子。刚才那些人冲进来的时候,少年依稀看见X也混在里面。

外面是一片大雪,睫毛上沾着大颗大颗的雪花,少年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叫姐姐去广场上等着母亲——他怕母亲也出事。姐姐走了之后,少年从床底下抽出一根枣木棍。

这是他藏在那里的。

少年把右手背在身后攥着枣木棍子,往那人指示的方向走过去,心里盘算着X现在会在哪里。他想了很多地方,往前走是市政府,不过X不可能在那里,因为那里是“保卫红太阳战斗队”的地盘,X不敢过去;还有少年宫,但少年宫已经被砸得一塌糊涂了,也不是“风雷战斗队”的司令部,X应该也不在那里……

少年这么想着,一个一个分析X应该在哪里。他想得很多,因为他不敢想起其他的事情,他怕他会哭。

前面远远有个人影,他想可以问一下,于是快步走上去,喊了声“哎”。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X。

少年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他觉得眼睛里的血管都膨胀成了蚯蚓那么粗,耳朵边上嗡得一声。他想去抽棍子,但棍子在棉袄里面,被腰带挂住了,一下子竟没有抽出来。

X看见他,“啊”了一声,没命地开始往前跑。

少年一边追一边用力地抽那根棍子。他张大了嘴喘气,大口大口的白雾喷出去,雪花把他噎得几乎窒息。他发疯一般追着X,用一个可笑的姿势跑动——左手摆动,右手在背后疯狂地往外抽那根枣木棍子。

那根棍子就像生了根一样粘在他背上,少年急了,发了狠,暂时停止动作,两只手解开扣子,把棉袄扒掉,丢在身后——背后一凉,那根棍子一下子就被抽出来了。

少年跑得越发快了,他高举着枣木棍,姿势像极了他曾经在刘大爷的书上看到的,举着弯刀冲向敌人的阿拉伯骑兵。在快追上X的时候,少年大吼一声,一个虎跳把X压在地上,用棍子恶狠狠地打在X的脊梁上。

X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声音。少年把他的身体翻过来,用膝盖跪着他的胸膛,左手上的枣木棍子紧紧地压着X的喉咙,把X的脸压成茄子一样的颜色。少年看着这张脸,霎那间他觉得愤怒了。这种感觉不同于以往,不同于二姐偷吃了他的苹果,也不同于考试没及格,他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腔子里直冲到顶门上。他想起刘大爷,想起董大叔,想起那块磨盘。少年举起右手,“啪”地甩了X一个耳光。

雪还是寂静地下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人听见连续的、清脆的噼啪声,也没有人听见杀猪一样的哀号和求饶。

少年打得手疼了,他停下来喘着粗气。X的眉骨附近被打破了,鼻子和嘴上淌出一丝一丝的鲜血,左腮高高得肿起一大块。

“说!丢在哪里了?”少年两只手分别压着枣木棍的两端,大声问道。

“没、没……”

少年的手用力压下去,X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种鸭子般“嘎嘎”的声音。X被泪水模糊了眼睛,他的后脑勺被硌得很疼,他看见光着脊梁的少年好像不知道冷一般的,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狰狞地看着他,少年的脸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后、后山……”

“带我去。”少年收起棍子,放他起来。

X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走在前面。少年捡起他的棉袄穿上,把棍子扛在肩膀上,跟在后面。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大雪之中,X走得不快,少年并不催促,跟他保持着一个相当近的距离。X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少年喷在他脖颈后面的热气。


后山的小路上落满了雪,一行脚印已经快被雪压得快要看不见了。X停住了,他不敢看少年,用手指着脚印尽头的一个黑点:“就在那。”

“嗯,”少年点了点头,说,“你走吧。”想了想,又说:“等一下。”

X打了个冷战,又站住,背对着少年,听见少年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你总会有落单的时候。记住了。”每一个字都结结实实地落在雪地上。

X连滚带爬地跑了。


少年跑过去。一个红褐色的骨灰盒半埋在雪地里,盒盖半开,周围有些灰白色的骨灰粉已经撒了出来,被雪掩着。少年跪在雪地上,拿起骨灰盒,用手仔细地把这些骨灰收到盒子里面去,他想尽量只把骨灰粉扫进去,但他的手指太抖了,收进去的雪花比骨灰还多。

少年收完了骨灰,在四周的雪地上看看,想确定是不是还有一粒落在外面。好像是没有了……就算是有,恐怕也收不进来了吧?少年有些丧气地站起身来。

他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知觉。棉袄棉裤已经被雪沁得湿透了,从脚底下透上来一股凉意,把他的牙齿冻得格格作响;他的手上热辣辣的酸痛;他的嘴唇,脸庞,胸膛,腿脚,无一处不冷,无一处不疼。

少年突然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重重地跪倒在雪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大雪还在下。

·完·
发表于 2009-11-16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几篇都看了,在想作者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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