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一个有“雪窝”之称的北方城市,经常“黄云半夜满千里,大雪平明深一尺”,晨起窗外一片白雪覆盖,万物苍茫不辩。
红妆素裹的雪后,美则美矣,“其时严冬十二月,大雪照映如冰壶”,对于大多数要出门谋生的普罗大众来讲,因为积雪难行和雪融结冰,引发的出行不易,实在让人烦恼和不快,如同那句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今年机缘巧合提前预定的云南游,恰好和烟台延续了一个周的大雪降温天气交错而过。虽然十二月底的南方还是偏冷,但是和“侵寻半月是花朝,大雪漫天五日飘”的烟台相比,我们的云南之行还是很美好。
云南回来的当晚,下半夜一点抵达蓬莱机场,等取好行李,上了送客车,到莱山区已经下半夜三点半。
我居住的老小区,住户少没物业,积雪清理不彻底,车碾压过结冰打滑,路况甚是不妙。我拖着行李箱,小心走着,听到身后传来车的声音,回头去看,一辆三轮车从小区外拐进来。
小区地势比外面马路低一些,进门就是个下坡的走势,在路面打滑状况下,为了不给来车添麻烦,也不给自己增加风险,我赶紧拖着箱子避过,看到三轮车后车斗装的是纸箱和瓶罐之类的回收物品。
不是小区的住户,我心里纳闷,这么冷的深夜,是要干嘛呢?
小区中间有垃圾箱,看到三轮车主停在在垃圾箱那边忙活,才明白是趁天亮垃圾车来之前把垃圾箱里的有用物品收走。
经过之后我又回头看埋头翻捡的三轮车主,我不想用同情还是怜悯这样的无用情绪,我只佩服他在这么冰寒的天气里,依然坚持过来收废品。
在下半夜的安静祥和里,在我们舒服躺在被窝酣睡的时候,还有为了生计而不顾寒冷和脏污而奔波的人。
现在不再歌颂苦难了,苦难就是苦难,而不是抹了一层稀薄的糖水,就会改变苦难的本质。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干净体面,起居舒适,衣食无忧,谁不想在有生之年里肆意人生,快活尽兴呢。
但是大多人的人要先活着,活着就要工作和劳动,从很久以前活到现在。
很多年前,冬天是我家最忙的时候。早年冬天比现在还冷,冷在每一分一毫的天地空间里,冷在骨头缝里都是寒气。那时候的取暖和保暖都很单调,取暖靠大炕和小火炉,保暖身上棉衣,头上棉帽和风雪帽。
我家做那种带帽檐的针织风雪帽,带个小脖套,平时脖套翻上去,冷的时候脖套翻下来捂着脖子。
随着经济发展和物质的丰富,那种风雪帽早被淘汰,我现在网上找张图片都找不到了。
我家很长时间有个外号,“织帽子的”。每年秋天忙完秋收就开始进线,一大包一大包的毛线进货到家,里面是打好的成卷细细腈纶线。
织毛衣的粗毛线买来是一挂一挂的,大家都见过,一挂毛线需要有个人用胳膊撑着,另一个人绕成线团,这样才能开始织毛衣。
我家这种细线也是一样,不过量太大了,用人手绕线团不现实。
开始也是手工操作,是那种手摇的纺线车,一头是撑线的竹条架子,另一头装着纺线的线轴。手摇着,把成卷的线绕到线轴上,这叫导线。把原来成卷的线导在适合做纺织的线轴上,才能上机器织成片状,然后裁剪缝制成帽子的形状。
这就是绕线的线轴,找张这样的图片真不容易哈
线车图片实在找不到了
以前描述田园生活,往往用“男耕女织”来形容男主外女主内,夫妻同心。男人下地耕种,女人在家里纺线织布,好像一家人吃的穿的都有了。
劳动什么时候都是个苦差事,在想象中的田园逸事,但身在其中终日劳作,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织不完,根本织不完。
十来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当半个劳力用。开始家里没雇人,全家上阵干,我爸织(人操作机器织),我妈缝帽子,至于导线,就是谁有空谁导。
我放学回家,除了要做饭,晚上还要导线。我从小摇那个纺车可溜道了。所以我现在看什么劳动体验都觉得无趣,又不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出身,小时候什么活没干过,现在又开始降尊纡贵般的忆苦思甜。
手摇纺车导线效率太低,家里“斥巨资”上了两台电动导线机,每台带两个导线配置,两台可以同时导四个线圈的线,人只要看着机器,断了线接上,一个线卷导完再换一卷线,效率大增的同时也轻松了很多。
找不到那种老式导线机的图片了
家里也开始雇人织,雇人缝,每天都是来来往往拿货送货的人。
白天我妈看着导线机,晚上吃完饭我看,一般十点会让我睡觉,因为要上学。冬天是下货的好时机,爸妈一定要熬夜干,那种刷拉刷拉机器导线的声音伴着我入眠了好多个冬天。
大概05年左右吧,我爸妈到烟台见我前公婆,说起家里的织帽子不干了。我妈感慨,干了有二十年,真干够了,也是时代过去了,那种帽子不流行,已经没人买了。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买卖贯穿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那时候,每年冬天都是导不完的线,一个壮汉都搬不动的大线包,络绎不绝的搬进来,拆开,一卷一卷的线导成线塔,织成帽子片,然后缝成风雪帽,再批发出去。
那种反复重复的劳动让人好生厌烦,终于这一切结束了。
再过几年,家里把那些导线机,织机都当废铁卖了。那间曾经做车间的屋子里,只有手动的纺线车还在。还有那些木头的线轴,无声诉说着曾经这里冬天的热闹和辛劳。
你以为厌烦了,终于烟消云散解脱了,带来的另一方面是,曾经经历过的人也散落老去甚至作古。
人总要靠一些什么做念想,来维持和故土往昔的联系和寄托。那些灯火明亮,机器轰隆的冬夜从此只在时光往事的记忆碎片里,偶然如电光火石般迸发又熄灭。
承平的日子太久,现在的世道,我以为不会再有人为了些微的收益而在寒夜里需要顶风寒劳作了。
直到我看到在冬天的凌晨里坚持到每个小区翻垃圾箱的人。我们会想,这么冷的天,少捡几次也不要紧,一个垃圾箱才能翻出多点东西,冻坏了也不值得。
我知道小区垃圾箱白天保洁已经捡过一遍,留下有用的不多了。
但是他依然按时出来捡,这也是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和承受力。
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多少这么默默承担生活的而不言语的人,如果不是我偶然遇上。
真正的苦是不会轻易对外倾诉的,那些苦都藏在不善言辞的心里,沉淀在沉默重复的劳作里。那些人才是坚强的人,坚强到不但不诉苦,连同情和怜悯都不需要的人,他们的世界不止冰天雪地,也有自己的鸟语花开。
越来越不喜欢矫情和卖惨的人,有个说法,当你觉得自己过的不如意的时候,去菜市场和田间地头看到那些为了生活而努力劳作的人,那些矫情都会碎成渣,掉在地上。
现实就是如此,真苦的人不叫苦,叫苦的是那些不苦,甚至优越到不知道何为苦的人。可能如果失去了叫苦的这个渠道,显不出他们思想的高贵,灵魂的飞跃和众人皆醉他独醒的神性。
你以为冬天的雪落无声,万籁俱寂里,既有现实中的奔波经营,也有少年旧事里的时光影子。
我依然还记得那些纺车转动的声音,那些年热闹的冬天,人来人往,进来的线包,会纺成线车,然后织成片,再缝成帽子,发货出去,一直这么循环着重复了好多年。
那时候村子还是人来人往的村子,从小认识的人都在身边,而你也是小孩子,看着那些大人生活的劳作和日子的烟火,我们是他们的延续和传承。终于小孩子也开始老去,余生开始变成怀念和一路遗失。
时光流逝着,转身便是一个光阴的故事,摇晃的流年,轻摆的时钟,我拽着岁月的衣角在灯下游走。恍然间,看到很多人的消逝,消失在时间里,消失在空间里,向往事告别,和这个世界永别。
此去经年,韶华昭之,恍然如昨,蓦然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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