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放梅开话二哥

乔太守 · 发表于 2016-4-22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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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乔太守于 2016-4-22 08:46 编辑

               柳放梅开话二哥
            （2016年4月18日）
   说起来是一个再老套不过的故事，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二哥身上。二哥年轻时，与邻村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但姑娘的父母，给她找了一门富足人家。一次，二哥外出远门，回来时，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人。他痛苦至深，始终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后来，偶然发现，原来姑娘给他写过一封信，要他到门提亲，却被自己兄长扣留。他痛恨兄长无情，与之绝交。自此心如死灰，终生不娶。这是后来他亲口对我讲的，讲完了他长叹一声：“人生如春花，好时候就那么几天。过去，也就过去了。”
   久旱逢甘露，春雨贵如油，这两句俗话，在今年春天赶到一块儿了。几个月没下雨，在谷雨春播前三天，下了这场好雨，最高兴的是农民。
   4月16日周六，老南乡，十字道孙义志宽敞的办公室里，摆桌成宴，主陪劳人局副局长杨学忠举杯：“为这场喜雨干杯！”大家齐声赞同。席间，我望着窗外雨点溅起的串串水花，心里却掂记着：北乡，我的老家，也不知道下雨没有。昨天XX二哥让相利打来电话，说找我有事，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回城，午间小睡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冒雨开着新买的迈腾车回老家。后边传来妻子“开慢点“的叮咛声。
   车停老宅门前，我赤脚打把伞，先去敲二哥的后窗。“等会儿啊”，二哥回应。
   绕到前门，见门前断垣乱石中，一大片香椿树发出二寸长新芽，便去采了一把，然后，立着看门上二哥写的春联。行笔有些滞涩，但笔力雄强，不脱唐楷柳家面目，一身风骨。雨打伞布，“嘭嘭”作响，有点古画里“雨中访友”的意境。
   二哥姓刘，出身书香门第。家存一块老匾，上书“明经”二字，那是他祖上中秀才时学生们恭贺之物。据说在当年大胡同祖宅，立过旗杆，名“旗杆里”。他父亲叫刘X才，是私塾先生。秉承家学，二哥从小喜欢舞文弄墨，满腹诗书，写一手好字，可算是书家。
   二哥身高一米八零，年轻时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我跟他差13岁。小时候，我母亲跟他母亲最要好，没事就拉着我的手去他家串门，但那时我对他基本没有印象。到我18岁当大队会计那会儿，也仅知道，他经常拿着自己书法习作，到我家让我父亲品评。后来我参加工作离乡，就再也没见过他。我那时一直纳闷，他家学渊源，文采菲然；有砖瓦房，人才出众，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娶媳妇？“他是曲高和寡。农村那些朴实女子，才入不了他的法眼呢。”我大哥如是说。
   2006年，我游历外市、外省13年，又回县城定居，常回老宅，沐享回味旧时风月，才又看到他。据说他跟着姐姐、姐夫，到胜利油田干了几年，后来也又回到村里，在他那六间祖宅里，安度晚年。但他外出多年，已经没有了承包田，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个性极强，闭门深居，大白天也插着门，不与人往来。听说村里让他以房子入“五保”，他不干。我想，这才是他。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他耻于听到“五保”这两个字。还是旧时文人风骨，即使饿死，也不与流俗辈同。
   07年春节，到他家拜年，见北墙高悬四幅书法，写的是朱熹《与陈同甫书》。他对我说：“这是俺二老爷——你祖父——的书法。等我百年之后，就送给你。”作为清末民国乡贤，我祖父的书法，名闻乡里，但大部分都被我二伯父继承了，我父亲只藏有两幅对联。我一直想跟堂哥志立要一幅，但始终没好意思张嘴。没想到，二哥家里竟藏有祖父的四条屏。他跟我说：咱们两家是世交。他父亲和我祖父关系最善，又都是私塾先生。文人诗酒唱和，书画赠还，也是常理。所以，他家藏有我祖父的书法，也就不足为奇。二哥说得没错，村里至今流传着我祖父和他父亲酬答来往的一些轶事。他进里间，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卷递给我，说：“打开”。我打开，一眼看出，大红对子纸上，是我爷爷的一幅书法精品，内容是节选王禹偁《黄岗竹楼记》。他大方地说：“拿去吧！这是我最喜欢的。不光这书法，还有这词儿。你看，‘公退之暇，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说得多好”。我激动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从此，跟二哥熟络起来。我见他生活比较清苦，家里除了几大箱子书，竟然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就把自己用退下来的电视、手机送给他。过年过节，买点猪肉、大米送去。没事就到他那里坐坐，聊聊天。他经常让我从网上给他打印一些李邕的书法，某某碑帖的译文等。他的心里，满满的唐诗宋词汉文章，除了文人情结，没有别的。谈起当下书法，他嗤之以鼻，最不“感冒”。一次，我拿了几张宣纸，让他写几幅对联我收藏。他开始自谦，说我这水平哪里能往宣纸上写字。后来，写好也不落款。我问他原因，他说：“惭愧呀，我又不是书法家。你看你爷爷，有几幅书法是签名盖印的？”文人的狂狷与内省，他都占了。
   我正欣赏着二哥的书法春联，他开门让我进去。只见满院的菠菜都长种子了，这是他平时吃的菜。进正屋，他说：“你原说要明天回来，没想到你冒着雨今天来了。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从里屋拿出一个牛皮纸卷着的大卷，打开，里面有五幅书法对联，一幅横幅。又是我爷爷的四幅对联书法！都是写在洒金纸上。其中两幅是裱过的，看得出过去是经常挂的，被炊烟风尘浸染久了，透出盎然古意。另两幅明亮如新，是两两幅闲对。一幅写的是：“江州柳放思元亮，瘐岭梅开忆浩然”；另一幅：“一天雨露开昌运，满庭桃李一院香”。他说：“我最喜欢第一幅。当年你父亲——俺四叔——跟我提了几次，虽然没明确说要，但我真舍不得给他。”停一停，他又说：“我知道你喜欢收藏这些东西，所以送你保存吧。不过，俺四叔是不可能知道了。”我说：“心到神知。等我给他上坟时念叨念叨，他会知道的。”他笑笑。又说：“过年那四幅条屏，到春节你也拿走吧。我岁数大了，踩着案子挂时，头晕乎乎的，老怕弄破了。纸太旧了，发脆了。”我说：“等我给你买四联字画好过年挂”。他又说：“另两幅是洼孙家柳秀山的作品，当年在咱这一带也有点名气，你也一并藏着吧。”
   这真是意外之喜。我没想到，他家里能保存这么多我祖父的书法作品。
   眼下，正是农历三月初，梅花虽已开过，但柳条吐芽，飞絮满天。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敲打倒扣在屋檐下的水桶，仿佛古人击缶而歌。二哥挑了这么个柳放梅开的季节，把我父亲在世时，他都没舍得送的祖父书法，送给我，不知有什么深意。其实，这些作品书于清末民国，以我祖父的书法水准，虽然都没落款，但拿出去卖给收古董的，仍然可以卖个好价钱。我对他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以一个文人的情怀，清苦的生活，不为金钱所动，念及世交和乡情，白送给我，令我十分感动和不安。这使我想起，有一次，他南屋有几块民国玻璃画镜子，我喜欢，他也大方地送我。我要付他点钱，他几乎变脸，说：“要那样，我宁可摔了它！”吓得我不敢再跟他犟下去。屈指算来，我祖父光绪三年（1877）生，民国二十年（1931）卒，到我跟二哥这一辈，三代人，两家交情至少百年以上。庄子曰：“君子淡以亲。”《史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我想，在二哥的心里，交情，比什么都重要。
   祖父对联中提到的“元亮”，就是家喻户晓的东晋名士陶渊明，字元亮；“浩然”，则是唐朝大诗人孟浩然，字浩然。这二人均不媚世俗，以隐士终身，是中国文人追求田园山水的精神皈依。二哥说他喜欢这联，他是把自己列入了隐者门墙。他生活清贫，虽不能说是“岩居川饮”，也是“草衣粝食”，屋项漏天了也不修，衣服破旧了也不换，但精神富足，读书、写字伴他终生。现实乡间还有这样的高士，真是难得。二哥今年七十有一，由于营养跟不上，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受他这么大的恩惠，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他才好。也许，除了经济上的帮助，我该每次回村，多找他聊一聊。他很孤独，越往后，越需要有一个说话的人。我突然想，他送我书法的另一层用意，是不是感到老之将至，要安排后事？我真不敢想象他老得不能动弹时，谁来侍候他。
   今年的春花又快凋敝了，二哥是看开了。春雨凄沥中，我却多了几许惆怅和愁绪。好在，还有柳芽绽放的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