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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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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7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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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年少时曾经狠是迷恋了张一段时间,在网上看见张的《小团圆》(http://blog.sina.com.cn/s/blog_5 ... el=rela_prevarticle),狠想看,贴主说会在六月初删除,怕看不完先粘贴过来,我若粘不完希望有人接力。

我居然复制不了,向猫和素月们求助
发表于 2009-6-7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团圆(张爱玲)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著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
  闹钟都已经闹过了,抽水马桶远远近近隆隆作声,比比与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问一答,互相口试,发问的声音很自然,但是一轮到自己回答,马上变成单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报出骨头的名字,惨不忍闻。比比去年留级。
  九莉洗了脸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刚才忘了关台灯,乙字式小台灯在窗台上,乳黄色球形玻璃罩还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蓝色的海面上,不知怎么有一种妖异的感觉。她像给针扎了一下,立刻去捻灭了灯。她母亲是个学校迷,她们那时代是有中年妇女上小学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个透,宿舍只有台灯自备,特为给她在先施公司三块钱买了一只,宁可冒打碎的危险,装在箱子里带了来。欧战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币三对一,九莉也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得。其实白花的也已经花了,最是一年补课,由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自己教,当然贵得吓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开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叶门,向比比说。
  “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头脑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里掏摸著。她家里在香港住过,知道是亚热带气候,但还是寄了个睡袋来,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了,受凉。她从睡袋理取出一盏灯来,还点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窝里看书?”九莉不懂,这里的宿舍又没有熄灯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当热水袋用。“嬷嬷要跳脚了,”她笑著说,捻灭了灯,仍旧倒扣在床头铁阑干上。“你预备好了?”
  九莉摇头道:“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真的。”她看见比比脸上恐惧的微笑,立刻轻飘的说:“及格大概总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钢笔墨水瓶笔记簿下楼。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瞩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们在做弥撒,会客室里隔出半间经堂,在楼梯上就听得见喃喃的齐声念拉丁文,使人心里一阵平静,像一汪浅水,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们的浓可可茶炖好了等著,小厨房门口发出浓烈的香味。她加快脚步,跑下水门汀小楼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这么多,一进去先自心惊。几张仿中世纪僧寺粉红假大理石长桌,黑压压的差不多都坐满了。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但是有些小姐们还是住宿舍,环境清静,宜于读书。家里太热闹,每人有五六个母亲,都是一字并肩,姐妹相称,香港的大商家都是这样。女儿住读也仍旧三天两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来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人声嘈杂。安竹斯先生说的:“几个广东女孩子比几十个北方学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给针扎了一下。
  “死啰!死啰!”赛梨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齐眉的卷发也跟著一蹦一跳,缚著最新型的金色阔条纹塑胶束发带,身穿淡粉红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蓝色小狗与降落伞。她个子并不小,胸部很发达,但是稚气可掬。“今天死定了!依丽莎白你怎么样?我是等著来攞命了!”
  “死啰死啰”嚷成一片。两个槟榔嶼华侨一年生也跟著皱著眉跟著喊“死啰!死啰!”一个捻著胸前挂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团团转,一个急得两手乱洒,但是总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实大声洪,而又毫无诚意,不会使人误会她们是真不得了。
  “嗳,爱玛,讲点一八四八给我听,她们说安竹斯喜欢问一八四八,”赛梨说。
  九莉又给针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实是底层。天气潮湿,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于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连这样,底层还是不住人,作汽车间。车间装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门大开,正对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搁在一张桌子上,拣了个面海的座位坐下。饱餐战饭,至少有力气写考卷——每人发一本蓝色簿面薄练习簿。她总要再去领两本,手不停挥写满三本,小指骨节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乐园》,背书谁也背不过中国人。但是外国人不提倡背书,要背要有个藉口,举得出理由来。要逼著教授给从来没给过的分数,叫他不给实在过意不去。
  *Sartacus,美国电影大师史丹利。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一九六零年的作品,台湾译名为《万夫莫敌》,描述罗马奴隶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但是今天卷子上写些什么?
  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总赶上大晴天,看热闹的特别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弯著腰一面看腿上压著的一本大书。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与广东话是通用的语言,大陆来的也都避免当众说国语或上海话,彷佛有什么瞒人的话,没礼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孙,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头看见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来的时候大概就快起来了。”
  “今天我们谁也不等,”婀墜厉声说,俏丽的三角脸上一双吊梢眼,两鬓高吊 ,梳得虚笼笼的。
  “车佬来了没有?”有人问。
  茹璧匆匆走了进来,略一踌躇,才坐到这边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与剑妮一桌。这两个内地转学来的不交谈。九莉也只知道她们的英文名字。茹璧头发剪得很短,面如满月,白里透红,戴著金丝眼镜,胖大身材,经常一件二蓝布旗袍。剑妮是西北人,梳著两只辫子,端秀的鹅蛋脸,苍黄的皮肤使人想起风沙扑面,也是一身二蓝布袍,但是来了几个月之后,买了一件红白椒盐点子二蓝呢大衣,在户内也穿著,吃饭也不脱,自己讽刺的微笑著说:“穿著这件大衣就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穿这件大衣就不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久,大衣上也发出深浓的蒜味,挂在衣钩上都闻得见,来源非常神秘。修女们做的虽然是法国乡下菜,顾到多数人的避忌,并不搁蒜。剑妮也从来不自己买东西吃。
  她虽然省俭,自己订了份报纸,宿舍只有英文《南华晨报》。茹璧也订了份报,每天放学回来都急于看报。剑妮有时候看得拍桌子,跳起来脚蹬在椅子上,一拍膝盖大声笑叹,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收复了什么地方,听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动作声口倒像有些老先生们。她常说她父亲要她到这安静的环境里用心念书,也许是受她父亲的影响。
  有一天散了学,九莉与比比懒得上楼去,在食堂里等著开饭。广东修女特瑞丝支著烫衣板在烫衣服。比比将花布茶壶棉套子戴在头上,权充拿破仑式军帽,手指著特瑞丝,唱吉尔柏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大胆的小贱人,且慢妄想联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ressing.”)原文双关,不许她烫衣服,正磨著她上楼去点浴缸上的煤气炉子烧水。特瑞丝赶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从孤儿院派来打杂的女孩子玛丽,她叫她“阿玛丽”——嘁嘁喳喳低声托比比代问茹璧可要她洗烫,她赚两个私房钱,用来买圣像画片,买衣料给小型圣母像做斗篷。她细高个子,脸黄黄的,戴著黑边眼镜。
  比比告诉九莉她收集了许多画片。
  “她快乐,”比比用卫护的口吻说。“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应,自己不用担心,进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笔嫁妆,她们是嫁给耶稣了。”
  她催比比当场代问茹璧,但是终于上楼去向亨利嬷嬷要钥匙烧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说,无意中眼光掠过剑妮的报纸,她就笑著分了张给她,推了过来。
  九莉有点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
  剑妮微笑著没作声。
  寂静中只听见楼上用法文锐声喊“特瑞丝嬷嬷”。食堂很大,灯光昏黄,餐桌上堆满了报纸。剑妮折叠著,拿错了一张,看了看,忽道:“这是汉奸报,”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来,隔著张桌子把沉重的双臂伸过来,二蓝大褂袖口齐肘弯,衣服虽然宽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张报两人扯来扯去,不过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经嗤嗤一撕两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边,事情发生得太快,一时不及吸收,连说的话都是说过了一会之后才听出来,就像闪电后隔了一个拍子才听见雷声。
  “不许你诬蔑和平运动!”茹璧略有点嘶哑的男性化的喉咙,听著非常诧异。国语不错,但是听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时不大开口,而且多数人说外文的时候声音特别低。
  “汉奸报!都是胡说八道!”
  “是我的报,你敢撕!”
  剑妮柳眉倒竖,对折再撕,厚些,一时撕不动,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剑妮还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动手打人,略一踌躇,三把两把,把一份报纸掳起来,抱著就走。
  九莉把这一幕告诉了比比,由比比传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说茹璧是汪精卫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卫的侄女远不及何东爵士的侄女重要,后者校中就有两个。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观点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里去玩。有一天九莉走过婀墜房门口,看见茹璧在她床上与赛梨扭打。茹璧有点男孩子气,喜欢角力。
  这些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一明两暗”,婀墜住著个暗间,因此经常勾起梁山半截门,敞亮透气些。九莉深夜走过,总看见婀墜在攻书,一只手托著一只骷髅,她像足球员球不离手,嘴里念念有词,身穿宝蓝缎子棉浴衣,披著头发,灯影里,背后站著一句骷髅标本,活像个女巫。
  剑妮有个同乡常来看她,穿西装,偏于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镜,面容使人一看就马上需要忘到别处去,彷佛为了礼貌,就像是不作兴多看残废的人。剑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后,亨利嬷嬷打趣,问“剑妮的魏先生走了?”剑妮在楼上回头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结了婚的,嬷嬷!”
  亨利嬷嬷仍旧称他为“剑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个“婀墜的李先生”,婀墜与一个同班生等于订了婚。
  剑妮到魏家去住了几星期,暂时走读。她说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妇都非常喜欢她,做家乡菜给她吃,惯得她不得了。他们媳妇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时就接去住,剑妮在宿舍里人缘不错,也没有人说什么。一住一个月,有点不好意思,说“家乡菜吃胖了。”
  ―――――
  比比只说:“同乡对于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远,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张恨水小说里的人,打辫子,蓝布旗袍……”
  比比在中国生长的,国产片与地方戏也看得很多,因也点头一笑。
  张恨水小说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却有点不安,那魏先生又长得那样,恐怕有阴谋。嬷嬷们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嬷嬷人就照常取笑“剑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对北方人本来视同化外,又不是她们的教民,管不了那么许多,况且他们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几文膳食费,与三两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样受欢迎。只有九莉,连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笔旅费。去年路克嬷嬷就跟她说,宿舍不能为她一个人开著,可以带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两课英文,供膳宿。当然也是因为她分数打破记录,但仍旧是个大情面。
  还没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嬷嬷在楼下喊:“九莉!有客来找你。”
  亨利嬷嬷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铁阑干谈话,原来是她母亲。九莉笑著上前低声教了声二婶。幸而亨利嬷嬷听不懂,不然更觉得他们这些人古怪。她因为伯父没有女儿,口头上算是过继给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婶,从小觉得潇洒大方,连她弟弟背后也跟著叫二叔二婶,她又跟著他称伯父母为大爷大妈,不叫爸爸妈妈。
  亨利嬷嬷知道她父母离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认离婚,所以不称盛太太,也不称小姐,没有称呼。
  午后两三点钟的阳光里,她母亲看上去有点憔悴了,九莉吃了一惊。也许是改了发型的缘故,云鬓嵯峨,后面朝里卷著,显瘦。大概因为到她学校宿舍里来,穿得朴素点,湖绿蔴布衬衫,白帆布喇叭管长袴。她在这里是苦学生。
  亨利嬷嬷也仿佛淡淡的。从前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她总是得意非凡。连教务长密斯程都也开了笑脸,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捏著喉咙学她说“我忘了。”她父亲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刘氏女学的时候。因为没进过学校,她母亲先把她送到这家熟人开的,母女三个,此外只请了一个老先生与一个陆先生。那天正上体操课,就在校园里,七大八小十来个女生,陆先生也不换衣服,只在黄柳布夹袍上套根黑丝袜,系著口哨挂在胸前,剪发齐肩,稀疏的前刘海,清秀的窄长脸,娇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几夹右夹,几夹右夹。”上海人说话快,“左右左右”改称“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九莉的父亲头戴英国人在热带惯戴的白色太阳盔,六角金丝眼镜,高个子,浅灰直罗长衫飘飘然,勾著头笑嘻嘻站在一边参观,站得太近了一点,有点不好意思。下了课陆先生也没过来应酬两句。九莉回去,他几次在烟铺上问长问短,含笑打听陆先生结了婚没有。
  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总是和三姑一块来,三姑虽然不美,也时髦出风头。比比不觉得九莉的母亲漂亮,不过九莉也从来没听见她说任何人漂亮。“像你母亲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说。
  的确她母亲在香港普通得多,因为像广东人杂种人。亨利嬷嬷就是所谓“澳门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长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经中年以后发福了。由于种族歧视,在宿舍里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领路进去参观,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显得小了许多。九莉非常惋惜一个人都没有,没看见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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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去看看,”亨利嬷嬷说,但是并没有一同上楼,大概是让她们单独谈话。
  九莉没问哪天到的。总有好两天了,问,就像是说早没通知她。
  “我跟项八小姐她们一块来的,”蕊秋说。“也是在牌桌上讲起来,说一块去吧。南西他们也要走。项八小姐是来玩玩的。都说一块走——好了!我说好吧!”无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没问到哪里去,香港当然是路过。项八小姐也许不过是到香港来玩玩。南西夫妇不知道是不是到重庆去。许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还没成为孤岛之前,蕊秋已经在闹著“困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现在好容易走成了,欧战,叫她到哪里去呢?
  事实是,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的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诉了她怕 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著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九莉也没问起三姑。
  从食堂出来,亨利嬷嬷也送了出来。沥青小道开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环山马路。两旁乳黄水泥阑干,太阳把蓝磁花盆里的红花晒成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苍苍的像汗湿了的旧蓝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说。
  亨利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你住在哪里?”
  蕊秋略顿了顿道:“浅水湾饭店。”
  “嗳,那地方很好,”亨利嬷嬷漫应著。
  两人都声色不懂,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继续往下走。
  “你怎么来的?”亨利嬷嬷搭讪著说。
  “朋友的车子送我来的,”蕊秋说得很快,声音又轻,眼睛望到别处去,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亨利嬷嬷一听,就站住了脚,没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嬷嬷一块上去,明知她绝对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自己多送几步,似乎也是应当的,因此继续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见马路了。车子停在这边看不见,但是对街有辆小汽车,当然也许是对门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应当就这样微笑站在这里,等到她母亲的背影消失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车里是什么人代开车门,如果是对街这一辆的话。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赶上亨利嬷嬷。她怔了怔之后,转身上去,又怕亨利嬷嬷看见她走得特别慢,存心躲她。
  ―――――――
  还好,亨利嬷嬷已经不见了。
  此后她差不多天天到浅水湾去一趟。这天她下来吃早饭,食堂只摆了她一份杯盘,刀叉旁边搁著一只邮包。她不怎么兴奋。有谁寄东西给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这很像那种狭长的小字典,不过太长了点。拿起来一看,下面黄纸破了,路出污旧的邮票,吓了一跳。
  特瑞丝嬷嬷进来说:“是不是你的?等著签字呢。”这两句广东话她还懂。
  排门外进来了一个小老头子。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褴褛的邮差。在香港不是绿衣人,是什么样的制服都认不出,只凭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邮袋。广东人有这种清奇的面貌,像古画上的老人,瘦骨脸,两撇细长的黑胡须,人瘦毛长,一根根眉毛也特别长,主寿。他递过收条来,又补了只铅笔,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说:“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边没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开蔴绳里面一大叠钞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签名,是安竹斯。称她密斯盛,说知道她申请过奖学金没拿到,请容许他给她一个小奖学金。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
  一数,有八百港币,有许多破烂的五元一元。不开支票,总也是为了怕传出去万一有人说闲话。在她这封信是一张生存许可证,等不及拿去给她母亲看。
  幸而今天本来叫她去,不然钥匙要憋一两天,怎么熬得过去?在电话上又说不清楚。
  心旌摇摇,飘飘然飞去在公共汽车前面,是车头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浅水湾,先告诉了蕊秋,再把信给她看。邮包照原样包好了,搁在桌上,像一条洗衣服的黄肥皂。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要还给他。”
  九莉著急起来。“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还他要生气的,回头还当我……当我误会了。”他嗫嚅著说。又道:‘除了上课根本没有来往。他也不喜欢我。“
  蕊秋没作声,半晌方才咕哝了一声:“先搁这儿再说吧。”
  九莉把那张信纸再折起来,装进信封,一面收到皮包里,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爱上了安竹斯。那条洗衣服的黄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触目,但是她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还以为憋著好消息不说,会熬不过那一两天。回去之后那两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心都急烂了,怕到浅水湾去,一天不去,至少钱还在那里,蕊秋不会自己写信去还他。但是再不写信去道谢,也太不成话了,还当真是寄丢了,被邮差吞没了——包得那么马虎。
  她知道不会一去就提这话。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来了。南西脸黄,她那皮肤最宜于日光浴,这一向更在海滩上晒的,许多人晒不出的,有些人力车夫肩背上的老金黄色,十分匀净,配著火红的嘴唇,火爆的洋服,虽然扁脸,身材也单薄,给人的印象非常熟艳。照例热烈的招呼:“嗳,九莉!”她给杨医生买了件绒线衫,拿给蕊秋看,便宜就多买两件带去做生意。
  
  “嗳,你昨天输了不少吧?”她问。
  “嗳,昨天就是毕先生一个人手气好。”蕊秋又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回来早,不到两点,我说过来瞧瞧,查礼说累了。怎么,说你输了八百块?”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来没注意,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蕊秋像是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遂又岔开了,始终没接这碴。那数目听在耳朵里里也没有反应,整个木然。南西去后蕊秋也没再提还安竹斯钱的话。不提最好了,她只觉得侥幸过了一关,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车上才明白过来。
  偏偏刚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话,也就像“造化小儿”一样,“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过味来,就像有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后来在上海,有一次她写了篇东西,她舅舅家当然知道是写他们,气得从此不来往。她三姑笑道:“二婶回来要生气了。”
  九莉道:“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诉楚娣那次八百块钱的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她夹著个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会,笑道:“她倒是为你花了不少钱。”
  她知道楚娣以为她就为了八百块港币。
  她只说:“二婶的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项八小姐说的,天天骂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诧异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项八小姐可还是在上海的时候的印象,还是因为在香港住在一个旅馆里,见面的次数多,以前不知道?其实在香港已经非常好了,简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时候蕊秋第一次回国。在香港她又恢复了小客人的身份,总是四五点钟来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来那天,蕊秋穿著蛋黄色透明睡袍,仆欧敲门,她忽然两手叉住喉咙往后一缩,手臂正挡住胸部。九莉非常诧异,从来没看见她母亲不大方。也没见她穿过不相宜的衣服,这次倒有好几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乱了章法。仆欧开门送茶点进来,她已经躲进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银茶壶倒了两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来吃茶。她打电话来,我就约了她来。”
  是说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爱。以前常听见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发表于 2009-6-7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九莉跟比比讲起她母亲,比比说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但是也还没到那岁数。后来看了劳伦斯的短篇小说《上流美妇人》*,也想起蕊秋来,虽然那女主角已经六七十岁了,并不是驻颜有术,尽管她也非常保养,是脸上骨架子生得好,就经老。她儿子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没结婚,去见母亲的时候总很僵。“他在美妇人的子宫里的时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来。她这丑小鸭已经不小了,而且丑小鸭没这么高的,丑小鹭就光是丑了。
  有个走读的混血女生安姬这天偶然搭她们宿舍的车下山,车上挤著坐在九莉旁边。后来赛梨向九莉说:
  “安姬说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九莉知道赛梨是因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觉得应当告诉她。
  安姬自己的长相有点特别,也许因此别具只眼。她是个中国女孩子的轮廓,个子不高,扁圆脸,却是白种人最白的皮肤,那真是面白如纸,配上漆黑的浓眉,淡蓝色的大眼睛,稍嫌阔厚的嘴唇,浓抹著亮汪汪的朱红唇膏,有点吓人一跳。但是也许由于电影的影响,她也在校花之列。
  赛梨不知道有没有告诉比比。比比没说,九莉当然也没提起。
  此后看见安姬总有点窘。
  比比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但是九莉每次说:
  “我喜欢卡婷卡这名字,”她总是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卡婷卡。”显然这女孩子很难看,把她对这名字的印象也带坏了。
  “我喜欢娜拉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娜拉。”作为解释,她为什么对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发现英文小说里像她母亲的倒很多。她告诉比比诺峨?考瓦德的剧本《漩涡》里的母亲茀洛润丝与小赫胥黎有篇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发生关系?”
  “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比比立刻失去兴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妆穿衣服。项八小姐来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辈份小,其实属于上一代。前两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见她,她攀起亲戚来,虽然是盛家那边的亲,而且本来也已经不来往了,但是叨在同是离婚妇,立刻引为知己,隔了几天就来拜访,长谈离婚经过,坦白的承认想再结婚。她手头很拮据,有个儿子跟她,十七岁了。
  *:作者D?H?劳伦斯是二十世纪英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脍炙人口的杰作。此处是另一篇短篇小说《美妇人》(The Lovely 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The Lovely Lady and Other Stories》一书中。
        ―
  她去后,蕊秋在浴室里漫声叫“楚娣啊!”九莉自从住到她们那里,已经知道跟三姑不对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里转告她刚才那些话,还是与往常一样亲密。九莉已经睡了,听著很诧异。“反正是离了婚的就都以为是一样的,”楚娣代抱不平。
  “嗳。”带著羞意的温暖的笑声。
  “他们那龚家也真是——!”
  “嗳,他们家那些少爷们。说是都不敢到别的房间里乱走。随便哪间房只要没人,就会撞见有人在里头——青天白日。”
  项八小姐做龚家四少奶奶的时候是亲戚间的名美人,那时候最时行的粉扑子脸,高鼻梁。现在胖了些,双下巴,美国国父华盛顿的发型。一年不见,她招呼了九莉一声,也没有那些虚敷衍,迳向蕊秋道:“我就是来问你一声,今天待会怎么样。”表示不搅糊她们说话。
  “坐一会,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么样,跟我们一块吃饭还是有朋友约会?”搭拉著眼皮、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喉咙都粗起来。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再说吧,反正待会还是在酒排见了面再说。还是老时候。”
  “好好!”项八小姐气愤的说。“那我先走了。那待会见了。”
  项八小姐有时候说话是那声口,是从小受家里姨太太们的影响,长三堂子兴这种娇嗔,用来操纵人的。但是像今天这样也未免太过于了,难道引为她难得到香港来玩一次,怪人家不陪她来玩?
  九莉没问蕊秋预备在香港待多久。几个星期下来,不听见说动身,也有点奇怪起来。
  有一天她临走,蕊秋跟她一块下去,旅馆楼下的服饰店古玩店在一条丁字式短巷里面,上面穹形玻璃屋顶。蕊秋正看橱窗,有人从横巷里走出来,两下里都笑著招呼了一声“嗳!”是项八小姐,还有毕先生。
  原来毕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块来的。
  “毕先生。”
  “嗳,九莉。”
  “我们也是在看橱窗,”项八小姐笑著说。“这儿的东西当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这儿买,”蕊秋说。
  彷佛有片刻的沉默。
  项八小姐搭讪著问道:“你们到哪儿去?”
  蕊秋喃喃的随口答道:“不到哪儿去,随便出来走走。”

  那边他二人对立著细语了两句,项八小姐笑著抬起手来,整理了一下毕大使的领带。他六七十岁的人了,依旧腰板挺直,头发秃成月洞门,更显得脑门子特别高,戴著玳瑁边眼镜,蟹壳脸,脸上没有笑容。
发表于 2009-6-7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那占有性的小动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面留神自己脸上不能有表情,别过头去瞥了她母亲一眼,见蕊秋也装看不见,又在看橱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脸,色泽分明,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九莉这才朦胧的意识到项八小姐那次气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为蕊秋老是另有约会,剩下她和毕大使与南西夫妇,老是把她与毕先生丢在一起,待会不要怪她把毕先生抢了去。
  “那我们还是在酒排见了,”项八小姐说。
  大家一点头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说“我回去了,”蕊秋说“出去走走,这儿花园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国宫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园子,修剪成瓶罇似的冬青树夹道,仿白石铺地,有几株玫瑰花开得很好。跟她母亲并排走著,非常异样。蕊秋也许也感到这异样,忽然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还是九莉八九岁的时候午餐后训话常讲起的。
  “像从前那时候真是——!你外公是在云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岁,是云南的瘴气。报信报到家里,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称她圣母为二姨太。“这些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要验身子——哪敢让他们验?闹得天翻地覆,说是假的,要赶她们出去,要放火烧房子。有些都是湘军,从前跟老太爷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围住房子,把守著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著。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著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买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凌嫂子都吓死了,进门的时候要是哭起来,那还不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时候丢下话,要对凌嫂子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你舅舅倒是这一点还好,一直对她不错。”
  九莉听了先还摸不著头脑,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摇摇头轻声说。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说“二婶跟舅舅不是吗?”寂静片刻后楚娣方应了声“嗳,”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说他们像,楚娣也笑。——没有双胞胎那么像,但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据说不是真正的双胞胎。
  “他们长得像是引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后来也有点知道这时候告诉她这话,是引为此刻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十八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记得舅舅家有个凌嫂子,已经告老了,有时候还到旧主人家来玩,一身黒线呢袄袴,十分整洁,白净的圆脸,看不出多大年纪,现在想起来,从前一定很有风头,跟这些把门的老湘军打情骂俏的,不然怎么会让她拎著篮子进去,没搜出来?
  她对这故事显然非常有兴趣,蕊秋马上说:“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
  “我不过这么说哦!也说不定你要是真没钱用,会有一天会想起来。你们盛家的事!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
  已经想像到她有一天穷极无赖,会怎样去证明几十年前狸猫换太子似的故事,去抢她舅舅快败光了的家产。
  在沉默中转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终于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二婶,知道我将来怎样?二婶这样的人,到白葬送了这些年,多可惜。”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彷佛隐隐的听见说。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著,剩下点钱要留著供给你。”这一句捺低了声音,而且快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
  她没往下说,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个爱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劳以德,那英国商人,比她年青,高个子,红脸长下巴,蓝眼睛眼梢下垂,说话总是说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来,听不清楚了,稍微有点傻相。有一次请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队比赛,也带了九莉去,西青会游泳池边排的座位很挤。她记得夏季的黄昏,池边的水腥气,蕊秋灰蓝色薄纱衬衫上的荷叶边,蕊秋兴奋的笑声。
  蕊秋一说要找个归宿,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个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正中嵌著一面镜子,下面插伞。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赖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满意的神气。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彷佛不认为她是牺牲。
  天黑下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对著镜子化妆,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来。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气愤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里想,她们现在感情坏到这样,勉强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但是她走了还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还真生气。
  她没问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九莉不喜欢她这么讲,回信也没接这个碴。她心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著眼镜。其实就连那时候,在儿童的眼光中她们已经不年青了。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将来日子长著呢,这是从小常听蕊秋说的,但是现在也成了一种逃避,一切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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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蕊秋这次见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纠正她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著。
  并排走著,眼梢带著点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著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太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褚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带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广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著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著都隔了一层。
  “看喏!”蕊秋用脚尖拨了拨一只星鱼。
  星鱼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黒银镯。但是那鼓唧唧的银色肉疱又使人有点毛骨悚然。
  “游泳就是怕那种果冻鱼,碰著像针刺一样疼,”瑞秋说。
  九莉笑道:“嗳,我在船上看见的。”到香港来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见水里一团团黄雾似的漂浮著。
  留这么大的空地干什么,她心里想。不盖点船坞什么的,至少还有点用处。其实她刚才来的时候,一下公共汽车,沥青道旁簇拥著日本茉莉的丛树,圆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上,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发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已经兴奋起来,觉得一定像南法海边。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母亲在一起,就百样无味起来。
  “就在这儿坐坐吧。”蕊秋在林边拣了块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厉害。当中不能抓痒,但是终于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这儿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蝇,小得很的。”
  “叮了特别痒。早晓得穿袜子了。”到海滩上要穿袜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里突然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发粘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托著一撮黒鬃毛,有秽亵感,也许因为使人联想到阴毛,他一扬手向这里招呼了一声,蕊秋便站起身来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来应了一声,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见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胶鞋淌水,脚步不大稳。那大概是个年青的英国人,站在水里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来是不是他开车送她去的?
发表于 2009-6-7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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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莉穿过树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处”之前,趁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色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著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动都不动。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了?这些笨蛋,她心里纳罕著。然后终于灯光一暗,拨开了。夜空中斜斜划过一道银河似的粉笔灰阔条纹,与别的条纹交叉,并行,懒洋洋划来划去。
  不过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修女开了门,里面穿堂黄黯黯的,像看了回肠荡气的好电影回来,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
  有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了,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发的马琳黛德丽。
  “最气人的是这些人这么怕事,本来说结伴走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认识的人多,杨医生又是医生,可以多带点东西做生意。遇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嗳呦!”她笑叹了一声。
  九莉正要说跟毕大使一块来的,总不要紧,听见这样说就没作声。
  “你这两天也少来两趟吧。”
  这是在那八百块港币之后的事。叫她少来两趟她正中下怀。
  此后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视。
  “哪,你来帮我揿著点,”蕊秋忽然恼怒的说,正把缝衣机打包,捆上绳子,教她捺住一个结,又叫放手。缝衣机几乎像条小牛异样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项八小姐来坐了一会,悄悄的,说话特别和软迟慢,像是深恐触怒她。去后蕊秋说:
  “项八小姐他们不走,她跟毕先生好了,她本来要找个人结婚的。他们预备在香港住下来。
  九莉还是没问她到哪里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为她提起过要找个归宿的话,就像是听见风就是雨,就要她去实行,劳以德彷佛听说在新加坡。
  她没再提间谍嫌疑的事,九莉也没敢问,不要又碰在她气头上。
  “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你知道他?”
  “嗳,听见说过,在医科教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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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嗯。”
  “显然不是跟她生气。
  那还是气南西夫妇与毕先生叫她寒心?尤其毕先生现在有了项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为了毕先生跟项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摆在脸上,项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触怒她的神气。
  那是跟谁生气?难道那海边的年青人不帮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没到警局问话的程度,不过秘密调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没有英国人作保,还是当大学讲师,不过放暑假,不见得在这里。
  九莉也没去研究。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个时期的冷淡,分外热烈,簇拥著蕊秋叽叽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著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发表于 2009-6-7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演习了,”一个高年级的侨生说。
  九莉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还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过的汽车。只一瞥就不见了,心里已经充满了犯罪的感觉。安竹斯有辆旧汽车,但是不坐,总是骑自行车来,有时候看到她微笑一挥手。
  又砰砰砰几声巨响,从海上飘来,相当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进来了,低著头笼著手,翻著一双大黑眼睛,在浓睫毛下望著众人,一张大脸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静的说,声音不高。
  顿时譁然。
  “刚才那是炸弹!”“我说没听见说今天演习嚜!”“嗳,嬷嬷嬷嬷,可说炸了什么地方?”“怎么空袭警报也没放?”
  “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打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飞机。花匠站在铁阑干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铺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树。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干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挺,贴在边缘上包著铝制的薄板上。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著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在这儿最安全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打不通。有个高年级生在劝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了。
  ――――――――――――――
  
  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高年级生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日本人敢来正好,香港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黄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黄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黄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最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欢辩论,九莉向来懒得跟她辩驳。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红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线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为悬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飞机弹片来爆破它。
  ―――――――――――――――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衬绒里子的睡袋特别闷,抖出一丝印度人的气味来。“你在看什么书?”
  “历史笔记。”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补牢。
  她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怕不能持久——万一会很快的复课,还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长鸣,放马后炮解除空袭警报。
  午后比比接了个电话,回到楼上来悄悄笑道:“一个男孩子找我看电影。电影院照样开门。”
  “什么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反正值得去一趟。”
  “嗳,看看城里什么样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过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从来不提名道姓,总是“一个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恼的告诉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妓女,你听见过没有这样的事?”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又一天,她说“马来亚男孩子最坏了,都会嫖。”
  “印度男孩子最坏了,跟女朋友再好也还是回家去结婚,”她说。
  又有一次她气烘烘走来道:“婀墜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听上去婀墜不爱她的李先生。
  “你说有没有?”比比说。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身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大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性质,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著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白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跟谁去看电影的?是不是陈?”婀墜问,“是陈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国语说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黒。
发表于 2009-6-7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更不理会,只埋头吃饭。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
  “你晓得,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黒魊魊的,票房点著蓝灯,”她低声向九莉说。“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有味些。”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借著门内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背靠在水门汀墙上,抱著胳膊默然无语。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矮小白净吊眼梢,娃娃生模样,家里又有钱,有橡胶园。
  人来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嬷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还有剑妮呢?”
  婀墜只报以微笑,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两颧红红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李先生也要去报名,婀墜不让他去,所以两人闹彆扭。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组两男一女。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谁翻了船飘流到荒岛上。
  等日本兵来了,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九莉心里想。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不去不行,要开除学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国女校当过学生长,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到时候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说走就走,不过说话嗓子又小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听见说下午许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有口粮可领,便问剑妮:“去不去,一块去?”
  剑妮略顿了顿,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块去。”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荡荡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她一个也不认识,也没去注意剑妮在哪里。遇到轰炸,就在跑马地墓园对过。冬天草坪仍旧碧绿,一片斜坡上去,碧绿的山上嵌满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里。柴扉式的园门口挂著一副绿泥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是华侨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种阴森之气,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黒面包。是防空总部发下的,每人一片。九莉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面包。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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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著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干干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虚,还记得那年夏天白住,与她母亲住浅水湾饭店的事。她当晚就去见唐纳生小姐,是个英国老小姐,答应她搬进来住,不过不管伙食。
  是简陋的老洋房,空房间倒很多,大概有亲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间,光线很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槟榔屿的玫瑰——柔丝到她房门口来招呼,态度不大自然,也许是怕她问起怎么没到急救站去。当然一定是柔丝的哥哥不让她去,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又有个同乡章小姐也住在这里,可以照应她。那章小姐有四五十岁了,对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天,发现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时候难得遇见,都是低头疾趋而过,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长得歪歪扁扁的广东女人。
  唐纳生小姐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雇著个女佣,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永远清锅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水瓶倒总是装满了的。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口粮始终没发下来。九莉带来的小半筒干粮吃完了以后,就靠吃开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
  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别人绝粮告帮,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无法拒绝。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过柔丝了,所以柔丝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来,正忙著积点自来水——因为制水——做点琐事,突然訇然一声巨响,接著人声嗡嗡。本来像一座空屋,忽然出来许多人,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听。
  柔丝骇笑道:“炮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都说楼上危险。”
  九莉也跟著她们坐在楼梯上。梯级上铺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丝你哥哥来了。林医生来了。”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的,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柔丝欲言又止,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里安全。”那是个男生宿舍。
发表于 2009-6-7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几点了?你还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你有没有毯子?”
  “没有,我找到些旧杂志拿来盖著。”《生活》杂志够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楼上另一间房间里,九莉听见那边的谈笑声。过了一会,她就带了两床军用毯回来。
  九莉也没问是跟谁拿的。始终也不知道柔丝住在哪里。
  没有被单,就睡在床垫上。吹熄了蜡烛,脱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对比比的腿有点反感,联想到小时候在北边吃的红烧田鸡腿。也许是饿的缘故。但是自从她母亲告诫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恋爱,心上总有个疑影子,这才放心了。因为她确是喜欢比比金棕色的小圆脸,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阳,她有时候说:“让我揿一揿你的鼻子。”
  “干什么?”比比说,但是也送了上来。
  九莉轻轻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触电似的手臂上一阵麻,笑了起来。
  她也常用一只指头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国语说:“死人肉!”因为白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长太太送饭来,几色精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饭,九莉在旁边一阵阵头晕。屋顶上守著两只机关枪的男生不停的派人下来打听口粮的消息,站长说他屡次打电话去催去问了,一有信息自会告诉他们。
  直到下班仍音讯杳然。
  美以美会宿舍的浴室只装有一只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围城中节水,缸里的龙头点点滴滴,九莉好容易积了一漱盂的水洗袜子,先洗一只,天已经黑下来,快看不见了。
  “九莉!”柔丝站在浴室门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应是忽然占有性大发,心里想柔丝刚来了半年,又是读医的,她又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但是面部表情当然是震动,只轻声叫了声“怎么?”
  校中英籍教师都是后备军,但是没想到已经开上前线。九莉也没问是哪里来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丝悄悄的走了。
  九莉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一切。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日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俗语:“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
  
  次日一早女佣来说唐纳生小姐有请。下楼看见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乐的圣诞”。原来今天是圣诞节,还是正日,过得连日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户装著铁栅,射进阳光来,照在餐桌上的墨绿漆布上。唐纳生小姐请吃早饭,炼乳红茶,各色饼干糖果。九莉留下几块饼干握在手心里带了出去。
  去上班,途中遇见个同学告诉她香港投降了,她还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个人也没有。
  在医科教书的一个华侨医生出面主持,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都迁入一个男生宿舍,有大锅饭可吃。搬进去第一天,比比还在湾仔没回来,有人来找九莉。
  她下楼去,广大的食堂里桌椅都叠在一边,再也没想到是同班生严明升含笑迎了上来,西装穿得十分齐整,像个太平年月的小书记。他一度跟她竞争过,现在停课了,大家各奔前程,所以来道别,表示没什么芥蒂?她还真有点怕人看见,不要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比比有一次不知道听见人说她什么话,反正是把她归入严明升一类,非常生气。此地与英美的大学一样,流行“绅士丙”(The gentleman C),不兴太用功的。
  寒暄后九莉笑道:“你可预备离开这里?”她自己一心想回上海,满以为别人也都打算回家乡,见他脸上有种暧昧的神气,不懂是为什么。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投降后一两天内,赛梨等一行人已经翻过山头到重庆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约比比一块走,说愿意也带九莉去。比比告诉她,她觉得有点侮辱性,分明将她当火腿上的一根草绳。
  “重庆轰炸得厉害。你不跟我回上海去吗?你家里在那里,总好些,”她向比比说。
  上海人总觉得一样沦陷,上海总好些。
  比比是无可无不可。常约她出去的陈没走,弄到一块黄油送她,她分给九莉拌饭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鸡汁酱油。陈与她同是孩儿面,不过白,身材纤瘦,也够高的。九莉有一次问她,她说他孩子气,“自以为他喜欢我。”
  她也许比较喜欢另一个姓邝的,也是侨生,喜欢音乐,有时候也约她出去,烦恼起来一个人出去走路,走一夜。这次与赛梨她们一同走了。约比比一块去的极可能也就是他。后来他跟赛梨在内地结婚了。
  九莉也没找个地方坐下,就站著跟严明升闲谈了两句。他也没提起安竹斯阵亡的事,根本没提战时的事。那天去跑马地报名,她似乎一个同班生也没看见。这些远道来读文科的侨生明知维大文科不好,不过是来混文凭的,所以比较不去冒这险做防空员。
  “注册处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说。“在烧文件。”
  “为什么?”
  他咕哝了一声:“销毁文件。日本兵还没开来。”
  “哦……嗳。”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门边,有点茫然,向门外望去,彷佛以为看得见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许多人都去看。”
  ――――――――――――――
  
  九莉笑著说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连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都烧了,”说罢,笑得像个猫。
  九莉这才知道他的来意。此地没有成绩报告单,只像放榜一样,贴在布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围著挤著看。她也从来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见就像烙印一样,再也不会忘记,随即在人丛中挤了出去。分数烧了,确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还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楼上去,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现她的一张水彩画有人用铅笔打了个横杠子,力透纸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
  比比回来了之后,陆续听见各救护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个女侨生,团白脸,矮矮的,童化头发,像个日本小女学生,但是已经女扮男装剪短了头发,穿上男式衬衫长袴,拿著把扫帚在扫院子。一个日本兵走上前来,她见机逃进屋去,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逊英雄略》*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为香港是国际观瞻所系,进入半山区的时候已经军纪很好。宿舍大礼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只手弹钢琴。有一次有两个到比比九莉的房间来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谈话,坐了一会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听见说有个教授住宅里有澡可洗,人当然都进了集中营了,不知道为什么水龙头里有热水。她连忙带了毛巾肥皂赶去,浴室关著门,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远,怕又有人来占了位子,去到半搂梯的小书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乱纸,半山区采樵的贫民来洗劫过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马路边上铁阑干上谈天,两脚悬空宕在树梢头,树上有一球球珍珠兰似的小白花,时而有一阵香气浮上来;底下山坡上白雾中偶然冒出一顶笠帽,帽檐下挂著一圈三寸长的百褶蓝布面幕,是捡柴草的女人——就是她们。
  这时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书架,抽出一本毕尔斯莱插画的《莎乐美》,竟把插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闩著门,敲门也不应,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还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别处去,怕浴室有了空档被人抢了去,白等这些时,只得掩上房门蹲下来。空心的纸团与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她想起那次家里被贼偷了,临去拉了泡屎,据说照例都是这样,为了运气好。是不是做了贼的行径?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来看过她,带了一包腐竹给她。她重托了他们代打听船票的消息。
  项八小姐点头道:“我们也要走。”
  电话不通,她隔些时就去问一声,老远的走了去。他们现在不住旅馆了,租了房子同居。
发表于 2009-6-7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忆录没说死者丑陋,大概为了避免种族观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艳尸也杀风景,所以只说是他“见过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亲是广州富商,几十个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几岁起就交给她管家,出洋後又还在纽约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时候,把两百元存入一家银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银行,这样开了许多户头,预备女家调查他。
  结婚那天,她在日记上写道:“约定一点半做头发。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这是个西方化的精明强干的女人,不像旧式的小姐们好打发。
  但是日记上又有离开美国之前医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长认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所以杀了她。这是自为了解中国人的心理。
  蕊秋回国后游西湖,拍了一张照片,在背面题道:
  “回首英伦,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却已忘侬,
  惆怅恐重来无日。
  支离病骨,
  还能几度秋风?
  浮生若梦,
  无一非空。
  即近影楼台
  亦转眼成虚境。”
  看来简炜也同去湖泊区。
  带回来的许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国外的一张,照相馆拍的,背面也题了首七绝,她记不全了:
  “才听津门□□鸣,
  又闭塞上战鼓声。
  书生□□□□□,
  两字平安报舆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说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现在怎麽还说做官,现在都是公仆了。”九莉听了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已经不相信报纸了。
  这时候简炜大概还没结婚。
  午饭后她跟上楼去,在浴室门口听蕊秋继续餐桌讲话。磅秤上搁著一双黑鳞纹白蛇皮半高跟扣带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脚尖也还是要塞棉花。再热的天,躺在床上都穿丝袜。但是九莉对她的缠足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妈洗脚的小脚有怪异感。
  ―――――――――――――――
  —
  乃德有人请客,叫条子,遇见在天津认识的一个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爱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怀念起爱老三来,叫她的人就叫她转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说话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当个笑话去告诉蕊秋。已经公认爱老三老,这小老七比她还大几岁,身材瘦小,满面烟容,粉搽得发青灰色,还透出雀斑来,但是乃德似乎很动了感情。
  也就是这两天,女佣收拾乃德的队室,在热水汀上发现一只银灰色绸伞,拿去问楚娣蕊秋,不是她们的。蕊秋叫她拿去问乃德,也说不知道哪来的。女佣又拿来交给蕊秋,蕊秋叫她“还搁在二爷房里水汀上。”
  过了两天,这把伞不见了。蕊秋楚娣笑了几天。
  下午来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妈带著表哥表姐们,他们都大了,有时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兴起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爬丝山药。乃德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著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三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三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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